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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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蒙厚爱,有缘再会。



 


傅菁时常好奇,这座城市会不会困。

反正她是会的。闹钟在晚上九点准时响起,她的身体下床洗漱,意识还在沉睡。最后当她把第一捧凉水猛地拍在脸上,意识和身体终于还原成一个完整的傅菁。她离开家的时候把门砰一声带上,震亮头顶那颗昏黄的灯泡。

天已经黑了。傅菁抬起头看不到云也看不到月亮,这座城市的天空是一块塑料大棚,只有在夏季最热的时候仿佛被晒裂开一道口子,撕开一角幽微的星空。街上行人很少,也许都躲进了千万温暖窗口中的一扇,只有霓虹和车灯还在闪烁不停。走入地铁站像潜入深海里的培养皿,一切喧嚣都化为水泡一样零碎的氤氲,玻璃窗上广告牌的倒影,甜美的机械报站声,隧道,呼啸的风,一个摇摇晃晃的梦境。

便利店的夜班从晚十点开始,到第二天早六点结束。傅菁需要先换上饱和度极高的红绿工作服,打卡交班,清点账目,整理货品。

900万人入睡了,时间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流动。一分钟不再是一分钟,而是六十秒。傅菁走过一排排食品货架,紫菜卷、汉堡和面包的保质期只有一天或两天,必须及时扫码扔掉。清点过期食品其实是件爽快的事,那些被丢弃的罐头和便当看上去一点也不难过,它们安静地躺在纸箱里,被LED灯管照得闪闪发亮。

在这样漫长又冷淡的八小时里,每个醒着的人都需要打发时间的方法。

12点到3卝点是最无聊的时间。手机电量以肉卝眼可见的速度从90%下降到20%,所有社交软件上的红点都熄灭,连这个小屏幕里的虚构世界也安静了,万千电波喧哗归于松开手指时再无新消息提醒的沉寂。其实发呆是比玩手机更有效的消遣,傅菁坐在柜台后面,她眼前重重叠叠的货架像一片重庆森林,时空被破成无数个自我分裂的维度,拉面化身金发的冷酷杀手,烤肠是十二把上膛的枪管,香烟柜台和饮料冰柜是凶狠对峙的堡垒。她的脑内剧场正上演到第五幕第十一回合,一阵风自推开店门涌卝入,“欢迎光临”。自动感应器响起叮叮当当的电铃。

四点二十分。

傅菁看了一眼钟,又继续幻想拉面正在瞄准第几个可乐瓶。

“结账。”

一盒紫菜饭团突然被砸在柜台上,傅菁愣愣地抬起头。

眼前这位顾客的不耐烦和冷漠都写在脸上——可是她的脸太好看了,好看到傅菁第一眼甚至忽略了她的表情。她脑回路里千回百转了一圈溢美之词,最后归为一句贫乏的“plmm”。

然后这位顾客眉头皱得更紧了:“麻烦,结账。”

傅菁腾地动起来:“五、五块。”

这位客人开始满包找零钱,她妆容精致服装也精致,耳朵上脖子上手指上都挂得亮晶晶,身上一点烟火味也无,散发出与深夜便利店格格不入的气场。她的脸面无表情像一截冰晶的断面,斜透在傅菁眼里的一瞬间,却仿佛能感觉到一道摇动的彩虹。

她接过她递来的零钱,就看到她的手。她的手是一朵刚要打开的花卝苞,可她身上其他的一切已经绽放了,她的手指凉凉的,刚好是露水的温度。

这场偶遇的结束与开始一样突然。一阵风涌来,自动感应器叮叮当当地响着,黑夜浓稠而寂寥,她的背影太单薄了,单薄到一出门就被吞没。

傅菁觉得这位客人的脸似乎很熟悉,又似乎很陌生。

她的魂跟着那张脸走丢了,从四点二十到六点,夜班结束,她要赶第一班地铁回家。嗜睡因子从人们停不下的哈欠、耷卝拉的眼皮和皱了的袖口里漏出来,在整列车厢里推推搡搡。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傅菁的视线停留在正对面的广告牌上,女明星捧着一瓶色泽鲜艳的饮料,笑容里的甜蜜快要溢出屏幕,旁边用可爱字体写着三个大字:“吴宣仪”。

吴宣仪。


“啊!!!”

傅菁一声惊叫就吓醒所有昏睡的人。


-

浏览器上并列着十几个标签页,搜索历史都是同一个人名。傅菁现在百分之百确信,自己遇到了吴宣仪。

她起初不太能把这个名字和那张近在二十公分以内的脸对应起来。在舞台上,在电视节目里,在晃动的饭拍视频里,那个人似乎戴上了名为笑容的假面。被冠以偶像之名的吴宣仪在不同场所的不同灯光下,永远笑得甜美又可爱。那个笑容太得体了,得体到让你误以为和她很亲近,得体到让你越接近越觉得她好遥远。

而在四点二十分的便利店,900万人入睡了,时间开始以另一种方式流动。完美运作的世界系统出现了一个渺小而隐秘的bug,吴宣仪的假面消失了,她不笑的时候像另一个人,她的美貌一分也没有减退,她用五块钱买了一盒紫菜包饭。

她不累吗?

也许是吴宣仪不笑时冷淡到结冰的脸太过于让人印象深刻,傅菁看过了那么多她笑的样子,脑子里却盘旋着这个奇怪的问题。

“你不累吗?”

她戳着手中的猪仔玩偶,认真又小声地问。


便利店夜班是傅菁的兼卝职,一周三次。今天是周三,上班日,上一次是周一,下一次是周五。

傅菁一直说不清楚,有什么东西和往常不太一样。

这是她被闹钟叫醒最快的一次,城市如往常匆忙闪烁没人停留,她的注意力却定格在地铁站的广告牌上足足有一分钟,直到凌晨三卝点手机还有80%的电量,今晚她的脑内剧场有点卡壳,总是被空调和下水道的窸窸窣窣声打断。傅菁从柜台背后探头探脑观测顾客的积极性提高不少:今晚第1个进店的人逛了一圈什么也没买;第2个人买了一瓶洗发水,总价27元,手机支付;第18个人买了一盒泡面和两根烤肠,并坐在便利店里吃完了整顿夜宵;第26个人买了一包烟、一盒口香糖和一罐咖啡,总价三十二块五,现金支付......

这之后很长时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进来。傅菁百无聊赖盯着紧闭的店门,手机明明就在一边嘀嘀嘀响个不停,但是她懒得去管。她开始怀疑今晚的营业额是不是凉透了,然后门又开了。

就在看见吴宣仪的那一瞬间,傅菁突然知道究竟有什么变了。吴宣仪平复了她内心深处某种天真又微弱的期待,就是这一点点异常的期待,让她在细数时间走过的一分一秒时,心像被一只爪子挠着那样忍不住地发卝痒。

吴宣仪看上去心情还不错,不再是上次那副盐到发冷的表情。她穿一件宽松的牛仔外套,俯身在食品货架前挑来挑去好半天,然后抱着满满一堆零食来结账。

傅菁刻意放慢了扫码的动作,把平时十秒就完成的工作磨了半分多钟。

最近的时候,她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五公分。吴宣仪捡起一块紫菜包饭研究包装上的成分表,她那副认真的样子有点像个好奇心旺卝盛的小朋友,让傅菁心里漾起一阵不知从何来的怜爱意味。她听见秒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那么不拖不沓得近乎冷酷,而手中的扫描器已经对准了最后一包虾片。

“我上次是不是太凶了?”

傅菁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吴宣仪在说话。

“……啊?”

她愣愣地看着吴宣仪嘴角慢慢上扬直到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就像目睹了一只玻璃蝴蝶起飞或是一支海棠隐秘地盛开。

“我上次来这里买东西,也是你在哎。”

吴宣仪歪着头看她,让傅菁很担心自己会不会脸红得太明显。然后吴宣仪又说:“那天心情不太好,不好意思啦。”

“啊!好……没事的,没关系的。”

吴宣仪温温地笑着看她,看得她心里发毛。傅菁低头避开那双猫一样的笑眼,把打包好的一大袋零食送进吴宣仪怀里。

“谢谢啦,下次见哦。”

吴宣仪提着零食叮叮当当地离开了,背影又融进夜色里。傅菁过了好半天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干嘛要道歉啊?

以及,吃那么多零食……不怕长胖吗?


-

吴宣仪没有骗傅菁,她走之前说“下次见哦”,她们就真的下次见了。

傅菁不知道是自己还是这家便利店走了狗屎运,每周有三次机会被吴宣仪光顾。世人都熟识吴宣仪在舞台上的模样,可她偏偏能看到月球的背面。深夜便利店是整座城市里的孤岛,有独立运转的一套法则。一杯泡面可换取免费热水、空调与充电插座,10元消费变成会员卡上50积分,八小时夜班附赠卖不掉的旧杂志和吃不完的过期罐头。奇妙又简单的交易法则。

在周一、周三、周五的深夜,吴宣仪总会在某一个时刻推门而进,她必定会买一盒紫菜包饭,有时候就坐在店里吃,顺便和值班的傅菁聊天。她每次都坐在那个固定的位子,窗外明明一片漆黑,可她还是看得入迷。舞台上的吴宣仪有着银河一等星的光辉,可这时候她变得好晦暗,白炽灯比她明亮,窗外招牌的荧光比她明亮,就连偶尔扫过的车灯也比她明亮。晦暗。脆弱的、疲惫的、松懈的晦暗。

傅菁鼓起勇气问她:

“你很喜欢饭团吗?”

“我很喜欢紫菜啊。”她回答得轻巧又懒散,趴在桌子上咬着手里奶茶的吸管,“你呢?”

“我平常不太吃紫菜……”

“那你喜欢什么?”

“嗯……我喜欢猪。”

对话交易对话,时间交易时间,孤独交易孤独。奇妙又简单的便利店法则。

傅菁不知道吴宣仪是不是每天都会去这家便利店,但是她宁愿相信吴宣仪只在周一周三和周五才出现,她不太想别人也看见吴宣仪咬着吸管含含糊糊说话的样子。她也不知道吴宣仪是不是知道自己知道她是谁,亦或是自己不知道吴宣仪知道了自己知道她是谁。吴宣仪在这里停留十分钟,她们就做十分钟的朋友。吴宣仪和她说了三卝句卝话,她们就有三卝句卝话的交情。这算是亲近还是陌生?傅菁自觉看到了吴宣仪的另一幅面孔,她在她面前无处隐藏,似乎也没有隐藏的必要。视线交错的时候,每一个时刻都兀自盛开,都扑面而来,都像朵饱满又柔软的花,把所有沉默的间隙填满。


然后再下一次见面,吴宣仪不知道从哪儿变出一只猪仔玩偶送进傅菁怀里,沾染了笑意的尾音忍不住上扬:“可爱吧?送给你啦。”

周围一小片空气就轻松地又被点亮了。

可是傅菁还没来得及雀跃太久,吴宣仪就消失了。

吴宣仪将近半个月没有来便利店。起先傅菁心生担忧,又很快被自己的担忧逗笑:那个人的行踪一点开网络就能知晓,上百万人关心她更甚于自己。用正常的逻辑想,突然消失是常态,定时出现才是古怪。深夜的便利店不再出现那个像猫咪一样懈怠时会露出完全另一副慵懒模样的吴宣仪,傅菁说不清这样有没有治好她最近总在半夜三卝点开始紊乱的心率,她见不到她,但她依然可以在地铁站和吴宣仪的广告牌对视。

傅菁向来对娱乐八卦没有兴趣,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吴宣仪这段时间常空降热搜榜。她的名字出现得太频繁了,在SNS头条、地铁晨间新闻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里,伴随着声势同样浩大的诋毁与赞誉。

她一定很忙。

她一定很累。

傅菁不知道自己该为吴宣仪高兴还是难过。可是她的想法其实一点都不重要,说不定吴宣仪早就忘了她。有时候傅菁甚至会怀疑,吴宣仪是不是只存在于她自己脑内剧场的某一幕臆想。是幻觉吗?她真的见过吴宣仪吗?还是说在过分漫长而无聊的夜班时间里,她借用某张在地铁站广告牌上瞥过一眼的脸,虚构了一场持续性的偶遇以自我消遣。

潮卝湿的妄想。光怪陆离的妄想。

无谓的妄想。


-

傅菁不知道自己有一张在某些角度看来稚气过分的脸,她反扣着工作帽露出毛茸茸的额头,发呆时眉毛不自觉微微上挑,坐在便利店柜台背后被重重叠叠的货架包围,活脱脱一个在世界尽头自顾自做着白日梦的小少年。

她不知道,可是吴宣仪知道。玻璃窗是一幅景深和构图都恰到好处的画,傅菁的四分之三侧脸是那个一眼就能抓卝住的焦点。她看这幅画看过好多次,有时候甚至悄悄停在四五步距离之外,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这座便利店里的商品五颜六色琳琅满目,从外面看上去像一间遗世独立的姜饼童话屋,而那个神游天外的小店员安坐其中,脑袋顶冒出一个又一个糖果色的幻想泡泡。

起先吴宣仪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刚回国,对这座陌生城市一点不熟悉,那天最后一个通告因为沟通失误一直拖到深夜,她满肚子恼火和饥饿,一下保姆车就直奔最近一家便利店,抓起紫菜包饭往收银台冲。那是她第一次把小店员的正脸看进眼里。彼时傅菁一面诚惶诚恐一面偷瞄着深夜里不期而遇的美貌顾客,吴宣仪觉得她那副样子滑稽得有点可爱,她想问声好,可是连笑的力气也没有。

第二天她又去那家便利店,可是少年气的小店员不在。值班收银员告诉她,轮班制,周一、周三、周五才是那个人。

这样哦。

吴宣仪在周三凌晨出门,还在马路对面就已经看到了直勾勾盯着便利店门的傅菁。

她再一走进去,就知晓傅菁那束暗戳戳的期待目光都投射给了谁,她三分之二的人生都活在舞台上,对视线有一种近乎生理反应的敏感。然后她就动了善意的调笑的心,对结账时视线乱晃的小店员笑眯眯开口:“我是不是太凶了?”

傅菁抬起头和她目光相接的一瞬间,吴宣仪对自己说,啊,她的眼睛多像一只鹿。

——有着狮子一样张扬明艳外貌的女生,却有着鹿的眼睛。

这之后吴宣仪成了常客。她坐进那家便利店,被层层叠叠的货架包围就像躲进了一个单纯的梦境,傅菁和她聊着天气、食物与猪的生长周期,声音又软又温吞,像煮熟的牛奶。

傅菁看她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没有一点狂热、汹涌与痴妄,没有躁动、决绝与闪光灯的倒影,而只是某种小动物才会有的,天真的纯粹的柔软的回望。


连续半个月外务里每天只能睡两三小时。终于瘫倒在自家床上的吴宣仪感觉脑子炸得疼,她一沾枕头就昏睡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却还不到凌晨四点。

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疲惫,但精神却无法集中入睡。裹着被子翻滚了几个来回,吴宣仪干脆拿来手机,摁亮屏幕点进了微博热搜。

一个小时像飞那样地过去,吴宣仪指节捏手机捏得发白,终于忍无可忍把这块破金属砖砸在了地上。

她越告诉自己不要多想,眼泪就越不争气地涌上来。

一定是长时间睡眠不足软化了她的神经和意志,不然怎么会对这点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过度反应成这样。委屈像一阵日光暴晒烤干了整片海洋,于是上亿吨苦涩的盐裸卝露出来,灌满五脏六腑带来钝痛的窒息感。

房间里一盏灯都没开,黑暗里浮现出一只又一只眼睛,追捧者,诽谤者,憎恶者,偷卝窥者,冷眼旁观者。那么多只眼睛,盯住她像一场众目睽睽的凌迟。

只有一双眼睛不一样。她看向黑暗的一角,那双鹿的眼睛就回望过来,天真地柔软地纯粹地。

然后吴宣仪突然就很想吃一盒紫菜饭团。


-

她推开便利店门的时候,傅菁惊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嘴边咬了一半的关东煮啪叽一声掉在地上。

吴宣仪随手捞起一盒紫菜饭团丢给收银台,她觉得自己一定是把傅菁吓到了,但她现在顾不上表情管理。

她看着傅菁的眼睛,声音因干涩而略微发哑:“你几点下班?”

“六、六点。”

“那提前半小时也没关系吧?”

“......嗯?”


-

中蛊了。

原来吴宣仪粉丝说的都是真的。

傅菁想自己一定是中了吴宣仪的蛊,才会这么轻易地跟着她走。

“那提前半小时也没关系吧?”

吴宣仪这么说,她的声音像刚刚哭过。

然后等傅菁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和吴宣仪一前一后走在了凌晨五点半的大街上。空气凛冽,行人也屈指可数,只有路灯像一盏盏关不上的淋浴头,自我陶醉地淌着光。傅菁心底深处翻滚着某种怦怦作响的悸动与期待,她要屏住呼吸才勉强克制得住。吴宣仪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傅菁很想问她会不会冷。

吴宣仪进了地铁站,傅菁提心吊胆地跟过去,好像她才是那个应该担心被认出来的新晋女偶像。她们上了地铁最尽头那节车厢,空位很多,可是吴宣仪没有坐的意思,她没什么力气地靠在一个角落里,傅菁就老老实实拄在她身边。吴宣仪的视线落在某一个虚无又模糊的点,傅菁顺着望过去,就看到了那块大大的、闪闪发光的广告牌。

另一个吴宣仪就在那上面,俯瞰众生,日复一日地甜蜜微笑。

傅菁不知道吴宣仪在想什么。吴宣仪定定地看着那块牌子,那明明就是她自己,她的眼神却像是在看着什么陌生又遥远的东西。

“为什么……”

为什么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开心呢?

傅菁差点就说漏嘴了。

好在这时候地铁开动,广告牌上的吴宣仪于是向视线尽头退去,0.5秒后就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暗。

噪音好大,轰隆轰隆轰隆。如果城市是一头巨大的怪兽,她们搭上这趟地铁,就是义无反顾冲向怪兽肚子的最深处。

傅菁背对着吴宣仪,她不太敢正视这位女偶像,生怕一个太直白的眼神就会烫疼她。

可是女偶像本人却突然靠过来,然后抓卝住了她的衣角——傅菁觉得自己一定是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不然吴宣仪怎么会这么自然又轻易地就把脑袋抵在了她的后背上。

即使隔着一层衣服布料,她也能感受到吴宣仪呼吸里的颤抖。

然后地铁停了,人群一拥而上,把车厢挤成水泄不通的沙丁鱼罐头。

傅菁没有多想什么,她怕一丝伪装和躲藏也无的吴宣仪被路人们大呼小叫地揪出来,所以要自己成为她的掩护。她知道自己比吴宣仪高一点,于是转过身用手撑住车厢墙壁,就这样把吴宣仪整个人圈进怀里。大概是被凌晨的风吹过,吴宣仪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冷香气,可那其实既不是香水也不是洗发露。两人的鼻尖一瞬间贴近了,她甚至能看清吴宣仪耳朵上细小的绒毛。

傅菁脸红得有点迟钝,她仓促地移开视线,说,我帮你挡一下。

吴宣仪没有回话,她轻轻抱住傅菁默许了她过分亲密的行为,然后整个人软软地埋进她并不宽厚的怀抱里,乖巧得像一只猫。头顶上的线路图又开始闪烁,一波又一波乘客来来往往,众生奔波,唯有这节车厢的小小角落里,存在着一个稳定又漫长的拥抱。 


傅菁低下头,极尽温柔地问她,你要去哪里?

去你家。

吴宣仪闷闷地小声回答。


-

楼道是一口晦暗幽深的井,一步一个脚印一声回荡。那颗破灯泡终究熄灭了,于是只剩下满腔甜腻的黑暗。

开门后傅菁习惯性去摸灯的开关,吴宣仪拦住她,然后她们俩的手一起垂下来,自然而然就交握在一起,指根缠着指根。

傅菁说:“你不怕黑吗?”

“我看得见。”

吴宣仪气鼓鼓的小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傅菁忍不住就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吴宣仪眼睛里噙着一点忧愠看她,她指尖凉凉的,攀在手腕上碰着血管,让傅菁每条神经都忍不住颤栗起来。明明是黑暗,可她们在黑暗里呆得太久了,什么都看得过分清楚,傅菁用眼光描着吴宣仪唇的形状,那双嘴唇靠过来,靠过来,在她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就吻住了她自己的唇。

开始缺氧的大脑像遭遇了一场黑色的火灾。

吴宣仪起初吻得很用力,她本意是要这样恶狠狠堵住傅菁的笑,很快就准备心虚地撤退,可是傅菁却直接搂住她的腰,然后更加用力地吻了回去。她熟悉这间屋子里每一件家具摆设,两人的腿无意识交叠纠缠踢到了床脚,傅菁就顺势把怀里的人压倒过去。床上胡乱堆着被子和衣服,她们在混乱中继续这个吻,唇齿磕碰,舌头也互相勾引,黑色的火烧着黑色的眼睛与黑色的空气,柔软单人床稳妥承接着她们所有的骚卝动,可是傅菁依然错觉自己正在坠落,坠入暴雨和沼泽,吻着吴宣仪的嘴唇像衔卝住一朵最娇卝嫩的花。

这个吻止于傅菁被吴宣仪眼角那点反光晃疼了眼睛。一点一滴的凉摩挲着她的脸,眼泪沁入两个人的鬓角和脖颈,吴宣仪哭得又开始颤抖,让傅菁惶然忙不迭帮她揩泪,央求似地问她是不是哪里被弄疼了。

吴宣仪就摇头,整个人缩进她怀里,抵得她锁骨生疼。傅菁不知道说什么好,边摸她的头边嗅着她头发丝里悲伤的盐水味道,吴宣仪一哭,她的心就变成一只七零八落的破风箱。

像是过了一生那么久,吴宣仪终于平静下来。她胸口的起伏趋于稳定,大概是哭累了睡着了。傅菁于是也放松了神经,意识逐渐潜入模模糊糊的昏沉与困倦。吴宣仪的喃喃轻得近乎梦话呓语,可还是清晰地钻进了傅菁耳朵里,那些话明明是八点档狗血剧的烂台词,从她口中讲出来却庄重而悲哀,近乎某种残酷命理的判卝决与诅咒。

“……都没有人爱我。”

胡说......明明有那么多人喜欢你……傅菁闭上眼睛,就看见舞台下荧光棒的海洋,山呼海啸,车水马龙,万张各异面孔喊着一个名字。

“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那么多……

“可还是没有人爱我。”

啊,她说的是“爱”。

万籁俱寂。只有吴宣仪的呼吸温暖而真切。这一定是个阴天,窗帘的遮光效果哪会这么好,像一块完美的柔光板,把傅菁小小的家笼罩在一片水纹的朦胧里。傅菁不知道吴宣仪会不会听见她的话,可她还是说了。

“我爱你啊。”


-

这世界那么大,每时每刻都有人接吻。

在黎明,在午后,在公园长椅上,在电影院,在大雨里。

傅菁一直觉得,在那个水纹似的朦胧的清晨,吴宣仪的吻不是吻,而是火光。她说不清她给的火光是火还是光,若是火那必定是毫无预谋的放纵,烧得鬼魅一样让人忘了要拔腿逃走;若是光那大概是她在夜里待太久了,才会怕眼睛被灼得盲了。

24营业的便利店在凌晨就化身命运的中转站,用这样一段偶遇勾连起两个人本无交集的生命轨迹,对话交易对话,时间交易时间,孤独交易孤独。奇妙又简单的便利店法则,傅菁用一夜无眠交易吴宣仪的一次拜访,这是她们和命运达成的协议。傅菁没想过要和吴宣仪有什么更实质性的接触,她觉得这样已经很好啦,她们的距离这么近,比每次她在广告牌上看到她的距离还要近。

可是吴宣仪用哭过的声音对她说,那提前半小时也没关系吧?

她们拥抱的时候胸口贴着胸口,起初傅菁不知道自己的心跳竟然可以这么快,每秒钟跳动1.5次、2次、3次。而吴宣仪的心跳那么慢,她好像真的很累,有时候甚至不小心漏了几拍。

然后奇迹发生了。

傅菁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逐渐慢下来,而吴宣仪的心跳加快了。在水纹似的朦胧的沉静的清晨,她们相拥而眠,心跳达成同一个频率。

怦怦,怦怦,怦怦。

有什么东西悄悄脱离原先的轨道,错开一条缝像洞卝开一个新世界。

掌管命运法则的神一定察觉到了。所以傅菁一点都不生气,即使她醒来时身边早就空无一人,即使那之后吴宣仪仿若人间蒸发,即使她根本不知道吴宣仪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是谁,她一点都不生气。

这是惩罚啊。

她心里有一点点冤屈和一点点不甘心,可当她在这座无处停歇的城市等来第一班地铁,这些情绪就被飞驰而来的列车撞个粉碎,弥散得干干净净。

这是座龌龊的城市,盛放得了千万人的畸形爱恋与意卝淫狂欢,他们成吨情感所投射之处却不过是一块空壳似的人形立牌;这是座可爱的城市,收容下了一个人的无谓妄想与自我消遣,她有天真的柔软的纯粹的眼睛,目光尽头是另一个出没在深夜里闷闷不乐的人。

城市,伟大的城市,转动不休的城市。傅菁想她应该感到庆幸,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这之后的吴宣仪,可这座城市先她一步把吴宣仪藏了起来,亦或是把她自己藏了起来,都没有差别。

所以傅菁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就再遇见吴宣仪。

那是一个多月后入夏的深夜,她深陷想象的剧场,直到有人走到面前正正挡在视线中央,才发现那是吴宣仪。

吴宣仪脸上有一个暧昧的笑,在傅菁看来尽是狡黠的意味。她一把抓卝住吴宣仪递来紫菜饭团的手,掌心瞬间握紧了那个人细瘦的手腕,她无暇顾及力度是不是太狠。

吴宣仪的体温偏冷,那样的凉紧贴着肌肤沁入血管,让傅菁每条神经都忍不住颤栗起来。她又看到黑暗中吴宣仪唇的形状,看到暴雨和沼泽,看到黑色的火灾。一场欲卝望的蒙太奇。她才知道吴宣仪给她烙了一个多严重的伤口,即使她千百次地视而不见,那条口子还是流出酸楚又疼痛的脓水,唯有吴宣仪的亲吻可以治愈。

“吴宣仪,”

这是她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感觉好奇怪。她听过不同的人念出这三个字好多遍,可还是感觉陌生得慌。

“吴宣仪,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

在夜晚幽暗的微光中,街道会不断增生,彼此纠缠,互相交换,在城市深处展开。吴宣仪想这是座好眠的城市,此刻只有她和傅菁两个人还醒着。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傅菁好像哭了。小店员走出便利店就彻底离开了她的糖果屋和保护罩,被夜色与昏黄路灯一浸染,就好像被大雨打湿了。吴宣仪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负罪感,她试着喊她的名字:“傅菁?”

傅菁就惊愕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嗯……你胸牌上是这么写的。”

“……对哦。”

“那天我……”吴宣仪艰难地想开一个好头,绞尽脑汁却也搜刮不到合适的词汇,停顿了好一阵,她又硬着头皮继续说:“我是故意的。”

傅菁那双鹿的眼睛就抬起来,躲躲闪闪地看向她。

“我知道你叫傅菁,你一周上三次夜班,周一周三周五。我没有那么爱吃紫菜……我只是想见你。很奇怪吧?待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安心。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爱我。他们爱我是真的,可是除了我,他们还爱很多人,他们爱别人也是真的。

“只有‘我’不是真的。”

不知道怎么会这么巧,路边公交站台的滚动灯箱正好就出现了吴宣仪的脸。她停下来细细端详那张被放大了12倍的脸,妆发、打光、笑容一切都完美,像个摆在橱窗里闪闪发光的人形玩偶。

“他们爱的是她,不是我。

“这世界上爱她的人那么多,可还是没有人爱我。”

她转过头看着傅菁,小店员咬紧了嘴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皱紧眉头的样子看上去奶凶奶凶的。吴宣仪不自觉就弯起了嘴角,广告屏的荧光投射在她脸上,把她眼底的暧昧映出微妙的挑衅意味。傅菁看着这样的吴宣仪,原本沉下去的心又开始怦怦作响。

“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双面的街道,替身的街道,说谎的街道。900万人入睡了,时间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流动。夏天来了,所以天空被晒裂开一道口子,撕开成幽微的星空。太空的内在裸卝露出来,像被解剖的标本,展现出光的螺纹、空间的血液与迷梦的组织。

吴宣仪站在那块灯箱下面,像一个微光粼粼的梦境。

傅菁一步步走近那个梦境,她原本以为吴宣仪是全世界最复杂最难测的谜题,可现在一切都很明了,一切都迎刃而解,一切都呼之欲出。她明白什么,她不明白什么。她爱什么,她不爱什么。那是最简单的便利店等价交易法则,渴望交易渴望,心跳交易心跳,未来交易未来。

“我爱你。”

她肯定地说。这次她知道吴宣仪一定都好好听见了。


-

此后每当傅菁看着吴宣仪,仍错觉自己还在梦中。

吴宣仪眼睛里那一点晶亮是糖纸的反光,她不化妆的时候有一张小孩的脸,看上去脆弱甚于可爱。傅菁喜欢看她入睡的样子,整个人埋进被子里,像缩进一团只在梦里散发香味的棉花糖。

傅菁常回想起那个夜晚,在城市深处增生、纠缠、交换的街道展开成一个独立时空,全宇宙限时特供她们二人独享。吴宣仪说了好多话,那不是空泛又漫无目的的自言自语,傅菁只觉得她每个句子措辞都在遮掩或是发泄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听太久了想看吴宣仪被堵到哑口无言,她说得好满:“我爱你”——吴宣仪果然就住嘴了。她的神色多复杂,掺杂着一点不可思议和莫名其妙,被突如其来的沉默映衬得动人而摇曳。

那是被什么情绪占了上风?

宽慰、困惑亦或是感动到无言以对?

路灯那么暗,广告牌又那么晃眼,傅菁看得清天上北极星的方位,却看不明白吴宣仪的表情。

她们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傅菁的目光从回忆之中拉回来,聚焦在此时此刻熟睡的吴宣仪身上。那天之后吴宣仪就不再去便利店了,傅菁为她打包了好多紫菜饭团放在冰箱里,她随时来傅菁家都可以吃到。也是在那个夜晚,吴宣仪掌心向上把手放在她面前,说:“手机。”

她一边问:“你干嘛?”,一边乖乖把手机交过去,看着吴宣仪输进一串电话号码,然后保存为她自己的名字,又加上一串乱七八糟的✨和💕。

“你家有多的钥匙吗?我用电话号码跟你换,好不好。”

她那时候的笑容和以往任何一个笑都不一样,有沾沾自喜的任性成分,像个理不直气也壮的臭屁小孩。

傅菁就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好笑,光是想到手机里躺着吴宣仪这三个字和那串意义不明的✨💕,心就像只氢气球那样飞起来。飞起来,又轻卝盈又飘飘然。


吴宣仪老在意想不到的时刻上门拜访。

比如周一周三周五之外的凌晨,她好像掐准了傅菁正常入睡的日子,总能用手机铃毫不客气把梦中人叫醒。傅菁窝了一肚子火接通电话,那头却没人说话,她再磕磕绊绊地翻身下床,打开门就看见半张脸藏在黑暗里的吴宣仪。没脾气了。没办法了。吴宣仪拥住她像把全身埋进一只毛绒绒的大型公仔熊,傅菁就揉她的头,没睡醒的声音像还在念着梦话,好声好气地说:“你怎么了嘛?”,或是:“你不要哭了呀。”

又比如好多个现在这样的时刻。傅菁刚做完新兼卝职回家,她正要开灯,才发现吴宣仪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她好像连澡都洗过了,把自己塞进了不知道从哪儿翻来的某件白T恤里,身上一股缭绕的沐浴露味道。傅菁轻手轻脚放下包,吴宣仪霸占了这个家里最宽敞的休憩区,她就只好盘腿坐在地上,给吴宣仪摘下还没来得及拔的耳机。

吴宣仪被她再轻柔不过的动作弄醒,她的黑眼圈还没消,张开手臂的时候两只空荡荡的袖口都落下去,小声撒娇的声音像刚从温热糖浆里滚过一圈:“抱抱。”

傅菁就顺从地贴过去,小心环住吴宣仪的背不压疼她头发。吴宣仪在她颈窝里蹭来蹭去像只困觉的猫,却依然不老实地咬着她耳朵:“你怎么才回来。”

傅菁抱着吴宣仪,心里迷迷糊糊地想,我到底是在梦里还是醒着呢?

“哎呀痛……”

吴宣仪恶作剧地收紧了牙齿,她就感到0.1秒清晰而锐利的刺痛,像阵乍现的火光那样点醒她,这就是现实的生活。

然而新的问题又按不住头地冒出来。在每个吴宣仪电话响起的时刻,在每个她抱紧吴宣仪的时刻,在每个吴宣仪同她接吻的时刻,那些问题就冒出来,横亘在她们的拥抱与嘴唇之间,逼着她们四目相对,逼着她们互相凝视,在这样的凝视里找一个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的答案。

——我们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

傅菁从便利店辞职了。

她找了新工作,不必昼夜颠倒还有双倍酬劳。她是在电话上告诉吴宣仪这个消息的,吴宣仪那边很吵,她们扯着嗓子互相吼来吼去,却还是听不清楚对方在讲什么,最后自己把自己逗笑。吴宣仪去了某个稍微安静一点的角落,杂音一下收敛了,傅菁想了想,还是开口:“我从便利店辞职了。”

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知道吴宣仪一定还听着,因为她的呼吸声一直在。

然后吴宣仪闷闷地说:“嗯,好啊。”她声音里的失落藏也藏不住。

其实傅菁不知道吴宣仪为什么会那么失落。便利店于她而言是工作地点,是发呆场所,若非要冠一个特别的名头,那是她与吴宣仪相遇的中转站。可那不是归因于便利店的魔力,而是吴宣仪的魔力。便利店的工作不算麻烦,但也绝对称不上有趣啊,她蛮开心能离开这个割断她正常睡眠的城市孤岛。

起码那时候是开心的。

但是后来,后来她才知晓,奇妙又简单的便利店等价交易法则,究竟埋藏着命运轴线的哪一条注解与寓言。

那时候她心里只有隐隐的预感,开始即结束的预感,倒数的预感。她以为因遥远而尚未成型的未来是某种隐形的症候,无人知晓会分期到什么程度,她同它一起生活,没有反抗,没有挽救,达成一种奇异的融洽,从而对这场平静的威胁不为所动。她所有的只是入梦般的恍惚,以及一个无处找寻答案的问题:她和吴宣仪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失去吴宣仪的联系是件特别容易的事情。她的消失对傅菁来说很彻底,她可以大大方方出现在公众面前,而单单让傅菁找不到她。

她们的联系多单薄啊,在傅菁从便利店夜班辞职之后,就仅靠手机发射的那一条电磁波维系了。傅菁其实很少主动找吴宣仪,她自己的生活奔忙,打不完的零工和过不完的红绿灯,包括思念在内的所有情绪都被疾驰地铁撞个粉碎。而只要吴宣仪不联系她,她们单方面的失联就成为彼此默认的双向回避。

时光如水经过,时光如水冷热,喝了才发现渴有多渴。

渴不是渴。


傅菁其实从来没有看过吴宣仪在舞台上的样子,她曾经以为她看过她的睡脸就有了千万人不曾有的亲密特卝权,那时候的吴宣仪才是真的,脆弱,疲惫,松懈,但是真的。是吴宣仪自己也祈求的真实。她以为不去看舞台上的吴宣仪,就会成为那独一份,就不会沦落到与千万人瓜分她的光芒和甜蜜。

可是那天她心血来卝潮去了吴宣仪众多粉丝见面会中的一场,人头攒动,荧光海洋,她简直怕天下一秒就要塌下来。

吴宣仪出场的时候尖叫声快把她耳膜刺穿。她踮着脚尖看了又看,被人群挤得快要失去呼吸,可吴宣仪站在那个遥远的高台上,站成那么小的一个点,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视野全仰仗三块大屏,从不同角度投影出一个吴宣仪,她精致又漂亮,像一个完美的梦境。

傅菁看着她,却只见满眼火光。

她说不清那火光是火还是光,若是火那必定是毫无预谋的放纵,烧得鬼魅一样让人忘了要拔腿逃走;若是光那大概是她在夜里待太久了,才会怕眼睛被灼得盲了。 

她紧盯着大屏幕上吴宣仪的一颦一笑,寻找另一个“吴宣仪”的蛛丝马迹——脆弱,疲惫,松懈,真实的“吴宣仪”——她一点儿也找不到她。

无数各异面孔呼喊同一个名字,她现在才发现,她爱她是真的,他们爱她是真的,吴宣仪也是真的。他们的爱是千万张从天而降的闪亮纸片,每一张在下落时都折射卝出吴宣仪的面孔,唯有这样的缤纷与盛大能让她从中认出她自己,唯有那些细碎又渺小的爱意能进入她体内,立刻成为她的宿命与真实——不对,她早就发现了,她在此时此刻印证了她的发现。

傅菁想跟着一起喊吴宣仪的名字,融入这场声音的加冕礼。那三个字排山倒海般涌来,让她感觉自己明明离吴宣仪那么远,可还是被那个人包围得无处可逃。然而她的喉头哽住了,她明明叫过她的名字好多遍,此刻却像含卝着一块发烫的炭。

脸上有痒痒的感觉。傅菁再伸手去摸,就发现自己哭了。


-

那天晚上她找出吴宣仪的电话号码,最近一次通话记录在两个月前。她在短信里说:

“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隔天才收到回音,吴宣仪说:“好”


她的预感终于成真了。她握着手机,反反复复看那一个字的回信。没有想象中难过。窗外日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被玻璃折射卝出一道彩虹的片段,市井的声音也顺着那条缝一并漏进来,连带着空气也像是煮沸了,发出气泡破灭的拥挤的声音。

傅菁就想,过去的日子,多像一场长梦。


-

若回忆是一支长镜头,那必定是俯瞰的视角,退化是掉帧,凝固是降格,像住进了鸟的眼睛。

吴宣仪用这只鸟的眼睛看路过的风,她曾经在深夜的便利店遇到过一个人,她有着狮子一样张扬明艳的外貌,和鹿的眼睛。她看她的眼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没有一点狂热、汹涌与痴妄,没有躁动、决绝与闪光灯的倒影,而只是某种小动物才会有的,天真的纯粹的柔软的回望。这之后她路过每一盏24小时营业的霓虹灯,都错觉她只要推门走进去,就能看到醒着做梦的傅菁。

她的生活总是昼夜颠倒,有时甚至睡眠出走找不回来。但后来她和傅菁在一起,她躺在她小小的屋子里,躺在她小小的床上,躺在她小小的怀抱里,就知道这是她的一场好梦。她在她身边会变成蛮不讲理的小孩,哭和笑同样肆无忌惮。吴宣仪常想,她在她枕头上留下过那么多盐水,傅菁睡着之后会不会梦见海?

她有好多次站在高点把这座城市尽收眼底的机会,她与这座城市仰仗着彼此的能量而活,彼此善待又彼此榨干。卡壳的城市,龌龊的城市,巨兽一样的城市。这是她的城市,也是傅菁的城市。她眺望所有夜里还亮着灯的窗口,就是在凝视傅菁;她拥抱所有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都是在亲吻傅菁。因为她们在命运中转站交换了彼此的一部分,不论是对话、时间和孤独,还是渴望、心跳和未来。因为她说了“我爱你”,所以城市又开始继续转动。可爱的城市,温柔的城市,伟大的城市。她们不在左右,而只在彼此其中。

广播里的歌顺着千万条电波和光纤,爬进旧收音机,爬进ipod播放列表,爬进地铁电子屏幕,爬进所有没睡着的耳朵。

地铁平稳到站,傅菁走下车厢就看到眼前广告牌上吴宣仪的笑脸,那是新换上的,她之前从来都没有见过。她怔怔失神了两秒,又像个傻卝子一样回给吴宣仪同样的笑脸。走出地铁站像离开了深海里的培养皿,市井喧嚣扑面而来,一瞬间闯入烟火人间,呼吸着在傍晚也温热尚存的夏日空气。

傅菁一路上看到好多吴宣仪,在地下通道,在公交站灯箱,在商场大屏,仿佛就在一夕之间,整座城市都愈严重愈不可救药地中了吴宣仪的蛊。

冰冷的城市。温热的城市。龌龊的城市。伟大的城市。收留一个人的爱,也包容千万人的爱。

多奇妙,她走在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都错觉吴宣仪好像一直陪在她身边。

路边开着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傅菁不自觉就多看了几眼。值班店员撑着头在收银台背后昏昏欲睡,重重叠叠的货架和冰柜像一座人工雨林缸。那是城市的孤岛,是奇妙又简单的等价交易法则,是艰深命运最为生动与可爱的寓言。

即食饭团,深夜霓虹;摇晃车厢,晨间新闻;黑色火灾,荧光海洋;空间的血液,迷梦的组织;无用又洁净的黎明,水纹的阴天;车水马龙,中蛊的城市,全宇宙第一的流行单曲。

无一是你。

无一不是你。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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