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 3

宣娜 | 吴宣仪×金知妍


完结篇

很长预警,瞎编预警,be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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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个弥漫着植物熏香的凉夜,吴宣仪向程潇袒露了自己的过去。


这是个没有过去的人,程潇突然就明白了吴宣仪身上那股子异类的气息来自于何处——她与这个世界错位了将近100年之久。事实上,经历这么多年科技的急剧发展,人类的足迹已经遍及整个银河系,在太空的辐射之下,也许她们的基因组都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代际差异。吴宣仪确实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远在星际时代以前、甚至远在月亮毁灭以前的世界,历圌史教科书将其称之为地内时代。


于是程潇想着,就这样了吗?


“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吗?”


她不知道自己的疑问有多天真和幼稚,但是吴宣仪知道。来自100年圌前的流浪者面无表情,兀自把头转向了窗外。或者更确切地说,她身上盛放了太过复杂与磅礴的情绪,最后只能交集成某种无谓的空洞感。


你不想找回自己的过去吗?


吴宣仪觉得天色有些阴沉,乌云的腹腔深处似乎酝酿着闪电,今圌晚将是个雷雨之夜。土卫二真是个不宜久居的星球,目之所及永远只有连绵而疲惫的红与灰。


“好像该离开了。”


她对自己说。


2141年11月,吴宣仪和程潇离开了土卫二。


吴宣仪开自己的飞船送程潇去了3200万公里之外的中转站,程潇将搭乘火星特快去到太阳系最繁荣的星球,而她要继续前往宇宙的尽头。


她们在快餐店门口的长椅上享用最后一餐,这让吴宣仪很容易就想起了她们初遇的情景。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的。”


“看来你很可能是地球人哦,”程潇一本正经地说,“用食物作为一段关系的开始和结束,这是只会发生在地球人身上的事情,我听说水星系总是致力于研发不从外部摄取能量的生存方式。”


“没有食物的生活会少很多乐趣吧。”


“每个星球都有每个星球的生存战略嘛。要说地球人的生存战略,大概就是食物、漂泊与假装生活。”


“听上去和我完全相符。”


“所以我们才会成为好朋友呀。”程潇笑嘻嘻地掏出一张折叠服帖的面巾纸,“这是送你的告别礼物。”


吴宣仪忍不住笑起来:“什么鬼东西啦。”


“我家在地球上的住址,在这个时代实物比电子数据保存起来更安全吧,去了宇宙的尽头之后,要回来找我玩哦。”


吴宣仪把面巾纸小心翼翼地放进内圌侧口袋,她想说点漂亮语作告别,却好像找不到什么适合的措辞。程潇的一双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她穿着打了补丁的旧夹克和马丁靴,背包里不知道为什么塞着一根棒球棍,看上去正像个星际探险家。她们最后拥圌抱了一下,吴宣仪目送她的绿色圌女孩坐上纺锤形的摆渡船,淹没于亿万闪烁群星,从此消失在银河里。


她不知道自己的前半段人生如何,但后半段她已经经历过好多次离别了。偌大的太阳系里重逢很难,每一次告别都像永别。自从被唤圌醒之后,她就觉得生命里缺失了某个部分,她几乎是循着某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四处游荡,麻木向着宇宙尽头前行,这个目的地潜藏着某种危险而虚无的孤独感,让她时常怀疑这场生命旅行究竟是不是某种自毁倾向的外化。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感到什么悲伤,可是每次离别依然像一次呼啸而过的刮伤,让她觉得心好像变得更破碎了。


这个世界和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不论是黄昏、季节还是时间的流动方式。被唤圌醒后的流浪者从此不再有梦境,抑或是他们永远丧失了回忆梦境的能力。吴宣仪已经很久不曾做梦,她从浑噩的黑圌暗中醒来,脑子一片空白,脸上却时常有半干的泪痕。


为什么哭呢?


是悲伤吗?


为什么会感到悲伤呢?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她弄丢圌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她在潜意识里对离开是如此介怀,以至于每次告别都让她感觉到疼痛。无论是白色的治疗师,还是绿色的少圌女。她们都曾短暂进入过她的生命轨迹,然后又一一离开了她。


而她那颗麻木的心为此感到悲伤。




[第31封信 片段]


宣仪:


很抱歉这段时间都没怎么给你写信,我实在太忙了。


工作很忙。但直到现在我也不那么确定,我的能力,或者说我们的能力到底足不足以胜任这个计划。实验陷入了难以逾越的瓶颈期,我们没法衡量奇点附近的时空扭曲程度,所有物理定律在奇点都不再适用。我们已经在这个问题上耗费了半年时间,然而进展甚微。


......其实有时候工作的忙碌并不那么让我困扰,除了永无止境的测算和检验,我的大脑似乎更沉迷于某种回溯性的自我审圌查。一天中我完全圌集中于数字的时间不超过八个小时,其他更多时候,我总是在回溯一些事情的根源,这种似乎无意义的回溯真正让我的大脑免于休憩。


岛位于太平洋的中心,四面都是大海。它不存在于卫星地图,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晓这次计划的行进,一切都很隐秘……隐秘到有些可疑,这种感觉总让我想起之前那次任务,就是我失去你的那次。这座岛像一处监圌牢,或者说是中世纪欧洲的修圌道院。一切都恪守着精确到秒的时刻表,三餐虽然保圌障了高标准的营养素和能量,但都是最朴素清淡的合成食品,这里的空气似乎也比别处更干净,所有东西都带着某种数学般的秩序感。在这样与世隔绝的环境里,人会不自觉陷入沉静的思考和冥想。


我从未像这样抽丝剥茧般审视自己的过往,我把记忆整理成一本又一本卷宗,按日期编号陈列,让大脑成为中圌央图书馆那样整齐又系统的资料室。这个过程不算愉悦,我花了很多时间回顾痛苦与不快,那种感觉就像逐帧回放一部过分惨烈的电影……但我终于正确对应上了所有锁孔与钥匙,弗洛伊德认为人潜意识深处的欲圌望是所有行为的根本动机,这一切剖析和自我剖析都很像一场精神分析,唯有此我才能正视自己的欲圌望。


……你知道我很爱月亮,但那不是因为月亮很美,而是因为我不爱地球。


意识到这一点其实并不难,只是需要勇气。


那是很普通很普通的一天——就是我第一次与近地点满月对视的那天。天台被荒废已久,很长时间没有人上去过,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个人出现在了那里。是出现,我从某个很高的地方看到我自己,站在天台上,单薄得像一枚纸片。从很小的时候起,我的灵魂和身圌体有时候会分离开来,灵魂像一只氢气球那样飘在高处,以旁观者的姿态观看眼下发生的一切,有时是好事,更多时候是坏事。那天晚上也是一样的,我在空中飘着,看到天台上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是我自己啊……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呢?


我翻过栏杆,站在天台的最边缘,一步之遥,就是万丈深渊。那时我的灵魂回到身圌体之中,合二为一。稍微低一低头,就能看到街灯矗立在黑夜中,灯光是温暖的橙黄圌色,铁质长椅安静地依偎在灯下。那是一个多么可爱又温暖的童话啊,散发出柔圌软的光芒和奇异的引力,太不像人间了。那种引力让人很想跌落其中一探究竟。


要是跳下去,会怎么样呢?


很多画面走马灯一般浮现在脑海中,街角的公寓楼、掠过碧蓝天空的飞机、鸟和树、爸妈圌的脸......好奇怪,我竟然感觉不到任何类似于留恋的情绪。


如果没有月亮,我大概真的会跳下去吧,就这样跌入可爱而温暖的虚幻童话。可是我看见了月亮。她就在那里。


月亮就在那里。


她的光辉倾泻下来,像水那样填满楼房与楼房之间的间隙,把城市填平成一片海,所有童话和幻象都漂了起来。


......没有人会在那么冷的夜里出门散步的,我来到天台上,其实只是想要摔死自己。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想到过死,是月亮把我救了回来。


对,我没有那么爱宇宙,也没有那么热衷于所谓的太空理想。


我只是不爱地球。顺带着不爱人类。


怎么会有人不爱地球?有人不爱花生酱,不爱小动物,不爱油漆的味道,不爱摇滚乐,但从来没有人不爱地球。我在这里长大成圌人,度过了全部人生,却仍然感觉自己在假装生活。这就好像,那些喜欢黑咖啡的人,其实只是不喜欢糖精和牛奶;沉迷虚构小说的人,其实只是想要逃避现实;而喜欢女生的人,其实只是非常讨厌男生。


我想去太空,其实只是想知道地球之外是什么样的。


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只有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我知道你身上一定有某些非地球的特质。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我从前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你仿佛来自异次元,你是另一个月亮……真是太感谢了,就在你诞生的那个清晨,世界一定也一起诞生了。


只有你在的世界,才是不那么让我讨厌的世界。


你的

苞娜

2046年9月6日



-

公元2142年12月,一艘孤独的燕型MONO飞船穿透绵长的柯伊伯带,抵达包裹在太阳系最外围的奥尔特星云。这里距太阳系的中心太过遥远,以至于回望中的太阳不过沧海一粟,亮度甚至比地球上看到的天狼星更暗。彗星云得不到任何恒星的光和热,宛如一座座漂浮的冰山,由大量冰物质和尘埃混合而成灰黑色的残片。


宇宙里没有声音,可是越逼近太阳系的边缘,吴宣仪就越感到太空的寂静。也许是因为脱离了和星星一样繁多的人造飞行器,也许是因为目之所及再无明亮而瑰丽的流转光源。庞大的黑圌暗,冰冷的黑圌暗,失重的黑圌暗。这种感觉有一点像是溺水。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吴宣仪登陆了位于太阳系最边缘的一颗小行星,在天文档圌案里,人类将其命名为IGU-97。


奥尔特星云的任意一颗星球都不曾进行过地化改造,即使探索与繁衍是人类的天性,但从来没有任何个人、组圌织或是联圌盟,愿意在这个全太阳系最黑圌暗与寒冷的角落久留。飞船降落后,吴宣仪不得不圌穿上厚重的太空防护服,她踏上IGU-97的地面,然后解圌开腰带上与飞船相系的牵引绳,开始这场黑圌暗的跋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即使隔着这么厚的防护服,她却依然能感到,冰封50亿年之久的坚圌硬地表正散发出让人颤栗的寒气。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她只是看到远处有一团光,就这样固执地向光走去。IGU-97因人迹罕至而资料缺失,她对于这颗星球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她不知道那光究竟是什么,是呼唤,是陷阱,还是幻觉。此刻她变身一只以光导航的飞蛾,无法克制骨髓深处原始而盲目的趋光机制。


耳圌机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微小电流声,以及某种遥远的、偶发的、近似于空气破裂的声响,就像一枚石子投入水中,或是篝火在深夜烈烈燃圌烧。


水,大海。篝火,烟花。磁带倒转。支离破碎的话语。光。


一些画面在脑海中忽明忽暗地闪烁、勾连甚至摇晃。是缺氧引发的幻视吗?吴宣仪低头查看手臂上的监测仪,所有数值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她闭上眼睛,却看见大海正在燃圌烧。


不对,那不是火焰,而是红色的日出。在海平面的尽头,太阳像一颗热圌乎圌乎的荷包蛋,逐渐跳出大海与天空的交界线。沙滩上聚满了人,他们一起看着日出,上千双眼睛里盛着上千个初生的太阳。


那是什么?


巨大如堡垒的艾尔斯岩石错落分布,坏掉的自动售货机,绿头发女孩向她伸出了手......南三角座α在熊熊火焰中分崩离析,沙漏状的星云缓缓转动,在阴沉天幕下孤立的收圌容所……“医生,我记忆中的日落不是这样的。”银色头发的治疗师抬起头,她异色的眼睛正如窗外紫蓝色的黄昏一般诡异而美丽……密闭而柔圌软的睡眠舱,有人在耳边低语,她闻到温柔寡淡的香水味道:“去宇宙的尽头吧。”……牵住她的手,大海上空升起了烟花,然后是星星,再然后是太阳......环形的学术厅,写满公式的巨大黑板,那个人坐在窗边,可是阳光太刺眼了,她看不清她逆光的脸。


那是我的过去吗?


再用圌力睁开眼的时候,记忆碎片堆积而成的壁垒轰然倒塌,IGU-97星球的实景映入眼中,那片景象是如此惊人,以至于吴宣仪差点忘了呼吸。


明亮的天幕之下,弧状与带状的辉光交织,形成一整片闪烁移动的光幕,它的颜色每一秒都在变幻,鲜艳的绿色与紫色相互拥圌抱,照亮脚下一望无际的灰暗冰原。语言无法描绘眼前这幅光景万分之一的壮丽,倾泻而下的光幕似乎有某种摄魂的魔力,那是神的皇冠,能够吞噬并孵化黑圌暗。是极光吗?


神之光钻入她的身圌体圌内部,销蚀掉记忆中的重重迷雾,让她自然而然地回忆起,真正的极光是什么样子——2037年,南半球的冬季,一艘南极科考船在漂浮冰山之中穿行,这是进入极圈的第三天,绚烂的极光出现在了他们头顶。


“……中圌国到南极的距离有13300公里,而地球距离太空不过370公里,我们已经一起来过南极啦,总有一天也会去到太空吧?”


空气冷冽,冰川相撞传来呜咽一般的破裂声。说话的人站在她左手边,大概是距离心脏太近了,她觉得那句话好像没有进入耳朵,而是直接进到了心脏里面去。


2143年的最后一天,吴宣仪终于来到了宇宙的尽头。


脚下是奥尔特星云最边缘的小行星,她在这里看见了类似于极光的美丽景象。太美了,原来宇宙的尽头是这样美啊。明明是这样的美丽和壮观,她却莫名觉得很难过。


她站在这片灿烂的光幕之下,感觉自己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皮肤似乎都被寒冷淋湿圌了。她觉得好难过,因为冥冥之中,脑海深处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知道吗,站在这里的,应该是两个人。


在长达四个小时的跋涉之后,吴宣仪返回了飞船的降落点。飞船顶部的探照灯发出灯塔般的光圌明,照亮周围的一小片黑圌暗,而那片光幕依然在远方散发着绮丽的梦幻,像某种隐约的呼应。她注意到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支高度不到一米的火箭形飞行器,就伫立在这颗星球上唯一一艘飞船的身边。


吴宣仪认出深蓝色机身上的黄圌色字样,SS EXPRESS,全太阳系内最大的速递公圌司——这是一支派送包裹的无人飞行器。


怎么会有包裹被寄到这个地方?


她俯身查看这名称职的快递员,就在她靠近之后,飞行器的腹部自动弹开,一枚绿色的指示灯亮起,随后机械臂推出了一块规规整整的立方体包裹。


“诶,这是给我的吗?”


当然得不到任何答复。吴宣仪一脸茫然地取过包裹,由于穿着厚厚的防护服,她的每个动作都显得很笨重。


飞行器上的绿灯熄灭了,完成任务后的小巧信使开始启动,逐步收回起落架,就这样加速上升,然后一头扎进无垠太空。


返航的路程依然漫长。吴宣仪脱圌下防护服,把飞船切换到自动驾驶模式。她在休息舱里掂量着这块金属外壳的小立方体,用食指贴上开合处疑似指纹锁的装置,随即听见咔哒一声,外盒就这样轻巧弹开了。


这是一沓厚厚的纸质信件,吴宣仪摩挲着信封外皮粗糙而熟悉的纸张质感,这种散发着树木味道的材料在这个世纪早就比黄金还要稀有,只会出现在博物馆里最珍贵的地内时代展区,为什么……有一股炽圌热的情绪冲上头顶,让她的脑子微微发昏,她感觉到自己全身都不受控圌制地颤圌抖起来。


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吴宣仪”三个字,最早的寄件时间是2043年,最晚是2047年,而所有寄件人一栏里,统统填写着另一个名字。


她终于想起来了。




[最后的信 片段]


宣仪:


春天又来了,是你离开的季节。


我曾经最喜欢春天,可是因为没有了你,这又变成我最讨厌的季节。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我曾经喜欢每一个季节,不论是春天,夏天,秋天,还是冬天,但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所以每一个季节都值得讨厌,变得一点也不可爱。我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不在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实验的瓶颈期已经过去,我找到了解决奇点问题的关键方程,所有计划都在顺利进行。我们预备在月球附近进行位相差空间门的第一次展开实验,有高达87%的成功率,这个数字在探索太空这样风险巨大的项目里可以算是奇迹。


我听说他们准备在中圌国造一座世界最大的纪圌念馆,记录这次意义非凡的行动,庆祝人类从此迈向星际时代。工程文书已经批准了,人类总是自大的,竟然这样急着表彰自己的智慧与欲圌望......这件事没有任何人提前告诉我,是我自己发现的。我有实验室主机的访问权限,轻而易举就能破圌解管理层的加密邮件,他们在这方面简直松懈得可以......除了这座可笑的纪圌念馆,我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


你知道吗,你真的离开太久了,久到已经没有人再提起你,久到他们认为你可以消失了。


他们正在悄悄抹去你的存在,之前那次实验耗费了太多资财:金钱、物力乃至人的性命。他们向公圌众交代这一切的方式就是沉默。他们销毁了有关你参与整个项目的一切记录,要让这次失误永远成为秘密。


……为了防止外界黑圌客的侵袭,实验室有独圌立运转的一套网络,可是在这个封闭的、完美的系统之中,我已经搜索不到任何关于你的信息。你在学校被选为适格者的文件资料、你所有的学术论文、你在整个计划中的身份文件......都凭空消失了。在实验室提交给纪圌念馆的参考文献里,没有提到过你的只言片语,你的一切存在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当初他们封闭所有训练,不让你在公圌众露面,根本不是为了保圌障适格者的人身安全,而是早就想好了要如何掩埋失败。


你知道吗,你迟到已久的葬礼将在下个月秘密举行,没有尸首,你的身份只是一个无故失踪的平民,参加你葬礼的所有亲友会坐上一架特派的专机,然后在太平洋上空“因不明原因”坠机身亡。


多可恨啊。我原以为只会出现在电影里的虚构情节,正以这样血圌淋圌淋的方式上演。


……某一天,我突然发现,身边已经没有任何人会想起你了。


不久的将来,在这颗有着80亿人口的星球上,也许再不会有人记得、甚至再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有人说一个人会死三次,心脏停止跳动的那一刻是第一次,在生物学上她死了;在葬礼上,人们与她彻底告别的那一刻是第二次,她在社圌会中死了,从此在世上不再有位置;而当圌世界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终于忘记她的那一刻,是第三次,直到那时候她才真的死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觉得,我是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遗物。


……我把所有信存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除我之外,再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些信件的存在。如果真的有一天,人类的足迹遍布宇宙,我希望这些信四处漂流,去到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我要用这种方式告诉全宇宙,你没有被抛弃,也没有被遗忘,你是人类的英雄。尽管人类都不会记得你,还有我记得你。


……我渐渐发现,我骨子里是个冷漠到非圌人的人。从你失联的那一刻起,从没有如期接收到你唤圌醒信号的那一分钟开始,在所有人还互相诉说着你只是延期了的时候,我最深,最深的灵魂深处,已经开始接受你死亡的事实,接受我就这样永远失去了你——所有人都该心知肚明,失联在这样的行动中就意味着死亡。之后我的一切悔恨、怀疑与颓废都像一种表演,目的不是为了表达我有多难过,而是让他人确认我有多痛苦。宣仪啊,只有你知道,你一定知道我究竟是怎样的人吧。我们很早就谈论过死亡了,那时候你说:我知道苞娜没有那么爱生命,但如果我死了,苞娜可以当作是为了我而好好活下去吗?


宣仪,我试过了......但是一点用也没有。如果你不在了,我也会一起消失的,因为我很没用,只能在你的心中活着。


你可以原谅没用的我吗?


在接受你死亡的同时,我脑子里开始生出一些疯狂又可怕的念头,我没法控圌制它们蔓延滋长,没法控圌制它们最后织成一个完整的计划……不对,那不是计划,而是阴圌谋。


人类唯一的特长就是编造阴圌谋吧。我解出了关键方程,那么方程本身就不再是关键。我才是。


你知道吗?你和月亮一样,都太好了。人类不配拥有你,也不配拥有月亮。请你原谅我,我只是太想再到你了。


......春天到远方去的希望,不会再回来了。


你亲爱的

苞娜

2047年3月29日




【尾声】


她想起了一切。


这个过程像一场激烈的自我撕扯,以至于吴宣仪根本没法形容出自己究竟怀抱着怎样的心路历程……她只能筋疲力尽又空荡荡地想着,她终于记起了一切。


一拥而上的记忆并没有让她感觉生命变得完整,巨大的缺憾填补了巨大的空虚,她说不清自己有没有变得更快乐一点点。


在离开IGU-97之后,吴宣仪决定回到地球。


公元2042年,为了研发星际旅行技术,人类秘密将一队宇航员送入太空,却意外失去了飞船的联络讯号,行动以失败告终;公元2047年,由于位相差空间门的开发实验失误,月球的一部分从月球分离,化为陨石坠落地球,摧毁了大部分地表,这是21世纪以来人类历圌史进程中最可怖的事圌故。此后幸存的人类重建了地球上小部分区域,根据事圌故中得到的资料,位相差空间门在2052年开发完成,此后星际旅行技术突飞猛进,人类逐渐移民到太阳系其他星球,国圌家不复存在,地球上只剩下很小一部分人,几乎成为了一颗废星。


在流浪了100年之后,吴宣仪第一次回到了她的母星。在她过去的记忆中还没有“母星”的说法,地球的北半球曾经有一个名为中圌国的国圌家,中圌国最南端的海岛是她真正的故乡。与中圌国隔海相望的还有另一个国圌家,四季分明的小小半岛,那里是苞娜的故乡。


曾经繁荣的陆上城区只剩下一片废墟,大洋洲如传说中的亚特兰蒂斯一般沉沦,南北美洲则化为了重建工程中的垃圌圾填埋场。时间有治愈的功效,人类逐渐在欧亚大圌陆开辟出了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地圌下都市,在辐射污染消失数十年后,陆地上再一次生长出了绿色植物。


程潇给的面巾纸还好好地放在口袋里,吴宣仪循着地址找到了如今人类聚居的区域,她看着仪表盘上显示的经纬度,惊讶地发现这里与她曾经生活的城市大部分是重合的。她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今天是2144年的除夕,她回到自己的家乡,感觉好像睡了很久。


程潇家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早早就摆出了很多桌好饭好菜,社区里的居民都聚在这里,自从地球重建之后,人类就变得前所未有地依赖社群。若是放在百年圌前,吴宣仪只会在这样麻烦的聚会中坐立难安,可经历了这一切,现在她看着热闹的人群,却觉得这样就很好。


她站在那里,以一个归来者和异乡人的身份,显得单薄又孤独。


她没见着程潇,只看到了她的父母和妹妹,她听到零星的几句对话,他们说程潇还在火星,她的探险还没结束,但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给家里寄明信片。


吴宣仪终于明白程潇为什么敢在偌大宇宙里一个人到处旅行,因为她知道自己有地方可以回去。但自己不一样,她四处流浪的理由,是她没有地方可去。


吴宣仪走着走着,就来到新城区的边缘,大海就在眼前。四下里很静,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所有人都在自己的社区团圆,没有人会来这里。太阳西沉,黄昏降临。


她任凭头发被海风吹乱,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熟悉的咸腥味道,日落很美,正如2035年浦项的夏天,她和苞娜也是这样看着海面上缓缓沉没的太阳。


对了,都对了。这才是她记忆中黄昏的颜色,浓郁而瑰丽的红色,云是这样的,海也是这样的,是黄昏点燃了一切。


她想,我究竟是谁呢?


有人说一个人会死三次,这世界上最后一个还记得她的人早就不复存在了。如今她不过是一个已死的鬼魂。


她在离海不远的浅滩草地上躺下来,看着太阳收敛了最后一缕光,云层涌动着,涌圌出一个黑夜,再涌圌出黑色夜幕上亮晶晶的星空。


她注视着眼前的星空,忍不住在心里重复那个人的名字:苞娜,苞娜,苞娜……


苞娜呀。


她忘记了这个名字整整一百年,她要惩罚自己从今往后活着的每一秒都想着这个名字。


只是默念着这个名字,她就觉得自己的心一瞬间被填满,又一瞬间被抽空。苞娜呀……我才是你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件遗物。


“我目睹了太空战舰在猎户星座旁熊熊燃圌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圌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每当她仰望星空,耳边都会响起这句台词。在很多年圌前某个闷热而瘫圌软的夏夜,她和苞娜窝在沙发上看完了这部冗长而黑圌暗的电影,陷入某种难以言喻的震颤与悲伤,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剩下空调制冷的嗡嗡声。


良久,苞娜在黑圌暗里转过头,对她说:“一起去宇宙的尽头吧。”


......苞娜呀。


视野中的天空开始变幻,群星摇曳着汇聚为一幅又一幅画像,她看到地球被污染,被抛弃,又被重建;看到月球爆圌炸,无数碎片化为陨石坠落;看到所爱之人伏案书写,而信件如雪花飞落太空。


你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那些信呢?


她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在笑着,眼睛是两颗动容的温柔宝石。在阳光下,在秋天,在燃圌烧的大海边,在月亮和极光里。在遇到你的那个清晨,我被这个世界所呼唤。如果你感到开心的话,世界一定也会笑吧?


窗外树影被风吹动成摇晃的绿色海洋,发出温柔的簌簌之声。第一节课还没开始,她拍拍前座韩国留圌学圌生的肩膀,笑眯眯地说:“你好呀,我叫吴宣仪。”而对方半是害羞半是疑惑地重复:“……悬疑?”她就笑得更开心:“是宣仪啦,我写给你看。”


留圌学圌生认真看着她一笔一划写下来,露圌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啊!宣仪。”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是……”


那是一个,只用念出来,就会让她止不住流泪的名字。


“我是苞娜。”她说,“你叫我苞娜就好啦。”




Fin.


感谢认真读完的你。


我写这么长多不容易啊,请你们给我长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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