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飞行 3

越涵 | 杨超越×陈意涵

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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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二狗,陈二狗。”

杨超越叫她的声音总是脆生生,像一串叮叮当当投入了游戏机的金属币,或是喝了一半的可乐在易拉罐里碰了壁。陈意涵眼睛都不抬,问:“干嘛?”

“……我就随便喊喊。”

得到答复后她反而认真把目光投过去,杨超越的视线却开始四处乱晃。她在心里默默想,就怪了。这是杨超越今天晚上第三次这样莫名其妙地叫她,那个奇奇怪怪的称呼不知道来自于杨超越老家的哪条中圌华田园犬,陈意涵最初还会嫌弃地翻几个白眼以示抗拒,之后就懒得计较了。她有时候甚至惊异于自己会对一个人这么不计较,她送给杨超越成百上千块的袜子,隔天就被深一脚浅一脚踩进泥地,而她嘲笑杨超越笑得那么开心,身上还套着地摊上二十块一件的T恤回礼。这种不计较就好像渴了要喝水而困了要睡觉,是某种近乎刻奇的本能反应,让她发现原来人真的可以活得这么轻圌松又开心。

这段日子简直像梦游。

昼夜颠倒,漫无目的。从前陈意涵不敢这么任性,她整个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光鲜但沉闷,一台填装好打孔纸带的自动钢琴。她不善于拒绝所有事情。离家出走的那一刻,大雨好似无边掉落的炮火,把她越发衬托成渺小而狼狈的逃兵。

“这个夏天太糟了。”

她总在不经意间流露怨念,通常是在黄昏及之后的时光,她们在某个天台或山丘与城市保持距离。

“杨超越,我这个夏天过得好糟啊。”

而好在被喊到名字的人会攥紧她的手,骑电动圌车带她亡命天涯,摔在草地上看忽明忽暗的星星,或是扔石头砸灭山路上垂死挣扎的街灯。“这个夏天会变好的,”杨超越有板有眼数着口袋里的零钱,买来雪糕再喂进她嘴里,咬下一口就像把整个夏天都吞进肚子里,“就算这个夏天不是那么好,秋天也会好起来的。”

陈意涵坐在杨超越电动圌车的小小后座,她们一路飞驰,劈圌开滔天巨浪似的夏日暑气,风钻进她们的身圌体里,像是她们也化作了风的一部分。陈意涵在这样的夜游中渐渐开始看清城市的面目,也渐渐开始明白,这世上从没有无妄的灾圌祸与严丝合缝的契约,她不必当逃兵,也不必当自动钢琴,她心上有一只鸟,只需捅破胸膛,就能够扑棱着翅膀飞起来。飞起来,冯虚而御风,羽化而登仙。她和杨圌超越都是鸟,这座城市是她们此前浑然不知的铁笼子。

只有飞起来,她们才是自圌由的。

这种自圌由是蝉喘迎面,在无限趋近于梦游的巡航中,一抬头就能看见夜空中最大密度的蓝色。

“……陈意涵。”

杨超越又开口了。而这次陈意涵知道她一定有什么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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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意涵,对不起。”

“你干嘛啊。”

“我想了好久要不要说,最后还是决定都告诉你。”杨超越顿了顿,附近街灯都被她俩砸坏了,于是只剩下月亮隔了层毛玻璃那样渺茫的光,陈意涵看不太清她的脸。“其实我骗了你,我根本不知道你男朋友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儿……那些地方我都是瞎带你去的,我根本就找不到他。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不是故意要骗你的……这座城市我知道的每个地方都带你去过了,但还是没碰到过那个人……我现在不知道还能带你去哪儿了。”

杨超越一开始长篇大段就语法混乱,陈意涵很容易就被逗笑了。

“没事的,我也骗了你。”她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那天打电圌话的不是我前男友,是未婚夫。”

“……啥?”

“我爸妈背着我给我订了婚,对方就住我家小区隔壁楼,我从小就认识他。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她波澜不惊地补充,“噢,对,他也不喜欢我。”

“……你吓死我了。”

“我也吓死了。”

“啊……”杨超越困惑地抠着头,“那……你是要结婚了吗?”

“没办法啊。”陈意涵的声音低下去,再低下去,“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噢……”

“我乖乖听他们的话听了二圌十圌年,小时候觉得这样很不开心,想着以后就好了吧。现在总算长大了,却好像只会变得更不开心。

“我和他们闹过好多次,最后都不了了之......这次他们应该也没太当回事。想起来了就打个电圌话,甚至都懒得出来找我,我知道他们心里一定觉得,反正我最后都会自己回去的。

“多没意思啊……跟玩儿似的。

“我这一生,都跟闹着玩儿似的。”


轮到陈意涵长篇大段的时候杨超越负责倾听,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两只眼开始互相打架、互相背叛。左眼安稳而专注地看着陈意涵,像是要把她整个人刻印在视网膜那样的安稳和专注;而右眼逐渐涣散了,目光变成一颗走失的子弹,穿过陈意涵,穿过雾一样的黑夜,穿过两间小小的但重合如一的屋子,绕地球一圈,最后依然命中她的右眼眶。陈意涵的话语像柔圌软的荆棘,笞杖进耳朵里有一种迟缓的刺痛,原来她的眼神真真是黑圌洞,所以才会让人没由来地感到头晕目眩。

然后是沉默。沉默中四下一切声响都好清晰,云层深处似乎有闷雷蠢动,却只擦出瘫圌软而微弱的哼鸣。谁的手圌机又响了,比雷声更似一场清脆响亮的小型爆圌炸。陈意涵默默摁亮了屏幕,于是整张脸都被荧光映得惨白,白得像一片早夭的樱花林。

她手腕一翻把屏幕立起来,让杨超越能轻易看清短信里每一个字:我们知道你在哪里,现在派车来接你。

陈意涵语气也是惨白的:“哦,这次他们知道来找我了。”


-

“我是不是也该跟你说对不起?”

“你不要说对不起。你什么都没做错啊。”

“我本来想一直都不告诉你的。”

“是我没有好到让你早点告诉我。”

“对不起……”

她们俩的对话就像一个人在补救一场因花期误圌传而失落的野餐。陈意涵说的每个字都湿圌淋圌淋,像樱花一片又一片被雨打落,从很高的地方跌下来。而杨超越笨拙地伸手去接,还妄图要用手心把那些凉透的花瓣捂热一点。

“不要说对不起了。”杨超越声音里有种毛绒绒的质感,像老电影里那些根本听不懂的外语台词,单是听着就是一种安抚。“我们都不要再说对不起了,好不好?”

“……嗯。”过了一会儿,她又重复,“嗯。”

身后传来电机嗡嗡的轰鸣,陈意涵转过身,就看见杨超越已经跨上那辆小电驴,正在认真扭圌动圌车把手。她不明所以:“你去哪儿?”

杨超越看着她,车灯在黑夜里刺出两束光的剑脊,明亮到有一种灼伤之意。陈意涵恍神了一瞬,突然发现今夜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无。

杨超越一脸天真与笃定,说:“我带你走啊。”

——噢,原来今圌晚所有星星都在她的眼睛里。


刚认识杨超越不久,陈意涵就自觉在她身上嗅到了野生的味道。

小时候家人带她去森林蓊郁的日本乡下消暑,笔直公路穿林而过,偶尔需退让横行的野鹿。她降下车窗探出半个头,发圌丝飞舞如一小团线香烟花,她一双眼睛浸染在层出不穷的绿色之中,在心里默背画册上绿的种类:梅幸茶,岩井茶,千岁茶,沈香茶,柳煤竹,柳染,群青,青丹,青磁,青碧,常磬,水浅葱,深川鼠,新桥,海松,水鸭……那些命名像双字或三字的小诗,在唇齿间翻覆时会留下水汽磅礴的草木清香。她感觉自己离城市好远,离那个空中楼阁的家也好远。她原以为自己将把一天重复成一生,过一个一眼能看到终点的人生,可那个时候,那些时候,她向前张望,发现前路原来有这么长。

正如她每次在电动圌车的后座抱紧杨超越,目之所及只剩远方。而那无尽的远方都与她有关。

她当然知道杨超越是怎样的人,她有着犊羊的脸和犊羊的眼神,她身上残余着某些纯真的、本源性的特质,天真而烂漫,烂漫而无用。这样的人将注定被献祭、被燃圌烧、被抹去,但是羊圈的门栓松动了,杨超越一不小心跑了出来,就跑进陈意涵的那个世界里去。她们骑车在山路上放肆大笑,笑声像一点既燃的明火,蔓延到脚边,就烧着芒草;爬上天空,就烧着星星月亮;滚落山丘,就烧着她们的城市。

她当然知道杨超越是怎样的人。早在杨超越和她骑车在山路上放肆大笑、在杨超越问她失踪的月亮、在杨超越陪她看哭无聊电影的时候就知道了。她是她的森林,是她的月亮与宝石,是她的远方与梦境。

她向她伸出手,说:“我带你走啊。”

此时此刻,此时此刻她才明了杨超越究竟是怎样的人。野生的,纯粹的,天真无邪的。她必须得用抱住全世界的力量,才能够抱住她。

太空的千年隼、异世界的光年2000在午夜启动,所经之地皆为荒芜。月亮在天上,鬼魂在心里。城市是笼子,而她们是两只鸟,起飞的姿态像一种自毁主圌义,要把棉被一样沉甸甸的夜晚戳出一个漏洞。

有汽车擦肩而过,车灯是光的触角,扫来扫去像哨岗搜圌查,让陈意涵错觉自己正亡命天涯。她想,前方是什么?是路障,是隧洞,是山,还是大海?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超超越越,我们要去哪里呢?

两个人都一语不发,耳朵里塞满孤独的风声。

陈意涵觉得好奇妙,她明明没有问出声,却仿佛听见了杨超越的回音。她的答复正如她本人,天真而无用:“我不知道啊。”

我们要去哪里呢?

前路那么长。

和她的余生一样长。


fin.


感谢认真读完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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