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2

酥肉 | 苏芮琪×刘人语


长长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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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苏芮琪。”


刘人语说话的时候嘴里哈出白气,在冬天冷冰冰的空气里转瞬飘散。苏芮琪循着她的视线,就看到对面楼顶有一块规矩的方形的角,将将好嵌在黄昏里,齐整的,温柔的,沉稳的。那么妥帖,就好像是从天空里生长出来的一样。


“怎么了?”


“你不觉得那个角很好看吗?”


“真的哎。”


苏芮琪随即又微微懊恼地想着,三年了,为什么我就没有发现这里是这样好看的呢?


你眼中都是这样好看的景色吗?


她把视线从对面楼顶收回来,交还给站在身边的那个人。刘人语穿着厚厚的冬季校服,像一只熊那样趴在楼道护栏上,好像是在看那块角,又好像是在看角背后的天空。她的头发、校服和脸庞都被阳光照得泛了金,整个人都被金色浇透了。


“我昨天梦到你了。”


她扭过头,正与苏芮琪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好像也被金色浇透了,视线所及的一小片空气都变明亮了一点点。


“昨天中午我在沙发上听歌,不小心睡着了,就梦到了你。”

 


“呀,”苏芮琪颧骨飞升,“你这么爱我啊。”


刘人语皱着眉头对她嫌弃地笑一笑,就把目光移走了。熄灭的金色,无论是刘人语的眼睛,还是黄昏的天幕。有很多人经过走廊的这个角落,吵吵嚷嚷,一遍又一遍踩亮头顶的声控灯。光线暗下来,黑圌暗也像一团裹挟着雾霾而垂落的烟,天地皆暗。对面屋顶的那块角隐没在暮色里,夜晚就这样跳脱出来。


然后上课铃响了。她们一齐往教室的方向走,谁也没有再说什么。


 

数学老圌师的晚课不停被打断。楼上合唱团排练的歌声从四面八方飘来,从门缝窗缝渗进来,从天花板漏下来,一场激烈的大规模注意力争夺战。


“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


好脾气老圌师认输地关了小蜜蜂,调出白天还没讲完的课件,让大家抄笔记。全班都在憋笑,苏芮琪的心早就和歌声一起飞走了,合唱团的歌声嘹亮而此起彼伏,不同声部一浪接一浪在教室上空争相翻涌。


“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


班上有人开始跟着小声哼唱,唱一阵笑一阵,太快乐了,不像是个高三该有的夜晚。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苏芮琪一边抄笔记一边偷瞄前桌,刘人语没有抄笔记也没有唱歌,她撑着头望向窗外,而窗外一片黑圌暗,她不知道她究竟在看什么。


老圌师脱圌去了讲课时特有的抑扬顿挫的腔调,用闲聊的语气问,新年晚会是好久嘛?


“再回首恍然如梦。”


全班像白圌痴一样拖声拖气地回答,明——天——晚——上——


你们高三的可以去看是不是?


“再回首我心依旧。”


是——的——


我看你们也不想听课了,快点把笔记抄完就自习吧。


耶——


歌声消停了半分钟,又再度席卷而来:


“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高三的座位在整个体育馆最后面的看台上,苏芮琪在列队时溜到刘人语身边,这样她们就可以坐在一起了。视角很偏,但是没所谓,没有人认真期待节目,大家只是很期待假装自圌由的感觉。


全校都穿着统圌一的冬季校服,外套和裤子都是深色,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临时搭的舞台放射圌出绚烂夺目的灯光,在场馆里到处乱晃,音响里传来咚咚咚的流行歌曲,吵得好像一场小型核聚变。


班主圌任早已不见踪影,于是藏在校服袖口里的手圌机纷纷现行,有人拍照,有人看视圌频,有人刷Q圌Q空间,今圌晚的万能墙格外热闹,川流不息的光点与电波是社交中多嘴的舌,而大风吹着谁,谁就倒霉。


苏芮琪用胳膊肘捅捅刘人语:“今天语文有作业吗?”


“有啊,说是晚会完了回去布置。”


“为什么今天都还要留作业啊!”


“因为老圌师都是变圌态啊。”


“那你其他作业写完了吗?”


“没有啊。”


“……那我肯定更写不完了。”


“去万能墙上辱圌骂新年晚会吧。”


“那你是想回去写作业,还是在这里看晚会?”


“我想把学校炸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全场的噪声在一瞬间收敛了,一束光不知道从哪个地方直直打下来,像照耀战斗英雄那样照耀着她们两人。


刘人语掏出一个红钮的遥控器,紧紧捏在手里,大圌义凛然地挺圌起胸膛:“苏芮琪同志,其实我早就已经在体育馆里埋好了炸圌弹,现在,遥控器就在这里。”


“你哪里搞来的炸圌弹!?”


“我从理科班化学课代圌表那里偷的配方。”


苏芮琪一脸恍然大悟:“刘人语同志,你真聪明!”


她们并肩站起来,在探照灯下,长长的影子从地面一直铺满到天花板,如高山一般伟岸。


“炸吧!”


就一瞬间,按钮按下的一瞬间,导火索点燃的一瞬间,雷圌管引爆的一瞬间。就一瞬间,空气膨圌胀,狼烟四起,粉尘爆裂,火焰翻滚。


热浪袭来,时间静止了0.01秒,火光倒映在所有人的眼睛里。一辆樱桃红的跑车从熊熊烈火之中突出重围,苏芮琪和刘人语一齐跳上车,车腾空而起,载她们逃离爆圌炸,戳破体育馆钢筋水泥的屋顶,径直朝着太空而去。那就像在日常生活中撞开了一条新时空的缝隙,宇宙一边坍缩一边重生,所有物质都在临界状态发生扭曲,而巨大的月球迎面扑来,放射圌出皎洁而闪烁的莹光,流淌向她们脚下无边无际的夜晚。


在高处,一切好像都很黑,也好像都很亮。


“我们要去哪里?”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去没有考圌试的地方。”


“地球上没有这种地方。”


“那就离开地球吧。”


“去外太空。”


“外太空。”


 

“你也讨厌考圌试吗?”


“有谁不讨厌啊?”


“我以为成绩好的都不会讨厌哎。”


“成绩好的才更讨厌吧。”


体育馆里太吵,她们俩只能揪着对方的耳朵喊来喊去,在洪水滔天的热闹庆典中,这种对话就像一闪即灭的虚弱火苗。


校合唱团的压轴表演刚刚结束,高中生们捧着厚重的晚礼服与妆容,在热烈灯光下像一支夕阳红老年表演队。一袭黑裙的指挥老圌师对全场鞠躬致谢,掌声雷动,脸抹成猴屁圌股的主持人持续输出过分热情的播音腔,落在高三的看台就是一片嗡嗡,谁也听不清谁。


“是不是要完了?”刘人语伸手捞出苏芮琪校服袖子里的手表。


“马上就完了。”


那是一个热闹非凡的夜晚。这种热闹就好比商场门口盛装的巨大圣诞树,无数人驻足拍照,却没法带走任意一个小小的礼物;就好比一场惨烈车祸的围观人群,与现场保持警戒线外三十米的距离;就好比课本上最夸饰与雕琢的修辞例句,激动的永远只会有语文老圌师一个人。


如果是以前,在还没有与刘人语熟识的以前。苏芮琪想,她一定会觉得很开心。以前,她的开心是最简单的那一种开心,是用手指碰含羞草的开心,是可乐喝到打嗝的开心。但是现在,她十七岁的人生头一次觉得开心很难。


刘人语的眼睛是幽深的湖水,吞掉所有声与光与电,凝结成没有情绪的霓虹的漩涡。


苏芮琪突然发现,如果刘人语不是那么开心,她自己好像也不会开心起来了。


 

在那个冬天之后,一切都降温了。


一诊最后一天的气温接近零度。考场前后门不能关,所有人都抱着热水瓶,一边搓手一边哆哆嗦嗦地写题,强圌迫自己把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试卷上。苏芮琪和亚欧大圌陆的等温线缠斗了将近十分钟,整间考场安静得只能听见写字声。


突然有人拉开考场的窗,一阵冷风刺进来,让苏芮琪打了个冷颤。随之而来的还有喧哗与骚圌动,高高低低的惊呼声从外面涌来,教室后排也突然响起了桌椅与地板急促的摩擦声。苏芮琪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却猛地愣住了——


 

是雪。


 

纷纷扬扬的雪的碎屑从天而降,在风的裹挟之中打着卷坠落,细小而洁白。撒盐空中差可拟。苏芮琪在脑海中背诵。未若柳絮因风起。


所有人都从试卷里抬起头,共同注视着这场上帝的剪彩礼。


而承载了上千束目光的雪花,仍旧自圌由而缓慢地飞舞。


雪落在操场上,落在光秃秃的落叶阔叶林,落在试圌题卷的铅字,落在伸出的手掌心,落在走廊一样的时间里,落在成年圌前的最后一个冬天。

 


高三的寒假照例比其他年级短得多,巨大的倒计时挂在每间教室最醒目的地方,所有露圌出的墙面都贴上了标语警句,每个字都是一张呐喊的嘴,无声把教室挤得喘不过气。高三没有双休。放学时间延后到了周六下午最后一节课,五点二十。


二诊成绩是在放学之前发下来的,苏芮琪进步了,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全班前二十。她的视线顺着成绩单往上看,就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名字,出现在一个意想不到的位置,这是刘人语第一次掉出全班前十。


她的雀跃只坚持了收书包的那十分钟,因为之后无论她看向教室的哪一个角落,都找不到刘人语的身影。最后她走出来,才发现办公室门口围着一圈人,透过半掩的门缝,她看到刘人语站在班主圌任的办公桌旁边,手里捏着刚发下来的试卷。她很瘦,校服外套在她身上好像比在别人身上更宽大,更空落落。头发挡住了她的脸,她一点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哭了吗?


肯定哭了啊。


这是第一次掉出前十吧?


要是我都疯了。


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包围了整条楼道,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起来。苏芮琪转过身,像个机器人那样从围观者中挤出一条缝,浑身僵硬地走开。他人即地狱,那些或关切或嘲讽或漠然的话语,就像一根根针,钉得她脊背生疼。

 


她在教室里等着,等到看热闹的人都散光了,等到天黑下来,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


刘人语终于从后门进了教室,她一言不发地回到座位上,收好书包下楼离开。苏芮琪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她想刘人语应该是看见了,但她还是不太敢跟她搭话。她小跑去车棚取了自行车,推着车走在刘人语后面,与她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


苏芮琪心里酝酿着一些话,从胃盘旋到肺,从肺盘旋到喉圌咙,最后又全数硬生生咽了回去。


我……


你……


我。你。我。你。我。你。


她心里每句话都用这两个字开头,但开了头之后,就再也不知道该接什么。


她从来不觉得,这条路竟然有这么长的。


她跟在刘人语身后,而刘人语一直走,没有停下过一秒。她们一直走,一直走。那么远的距离,那么多步。红色和绿色的711,绿色和蓝色的全圌家,蓝色和白色的罗森,白色和红色的快客,红色的红旗。理发店,麻辣烫,幼儿园,宠物医院,小超市。她想她们已经横穿了大半个城市。塔子山,海椒市,万年场,桐梓林,九眼桥,人圌民公园。冬天走得很慢,春天来得也很慢。夜晚的城市是一片海,她们走向水的深处,走向黑圌暗的光心,走向城市的背面。不知不觉,水漫过脚底,爬上裤管和膝盖,淹没胸口,浸圌湿每一根头发,每一个毛孔。


她们在水下行走,远处楼顶的夜航灯是飘忽的水母,巨大的鲸鱼略过头顶,发出悠长而深沉的呼吸。世界在下沉,时间在坠落。她们走得很慢,像是要看着这座城市垂老死去,看着孤独吞噬一切,看着人类忘却所有浪漫。


 

从学校西门到公交车站的这段路,她们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标准答案一定是正确答案吗?” 


刘人语站在站台一侧,而苏芮琪扶着自行车站在另一侧。她的声音穿过接近三个小时的沉默,闷闷地传到苏芮琪耳朵里。


“考试永远都有标准答案,最接近的才可以拿高分……说到底,我们学了这多年,也不过是为了把自己训练成最标准的答题模板。考试选的不是我们之中最优秀的那一个,而是我们之中最符合标准的那一个。最后我们都成为了最标准的人,但却没有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这不是很白痴吗?”


“……嗯。”


“我曾经以为,自己不会是那样的白痴。但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在大人眼中,所有小孩都是白痴,无论成绩好坏,也无论有什么梦想,想成为怎样的人。


“我也是。我是自以为不是白痴的最大的白痴。”


 

“你才不是白痴,”苏芮琪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我遇到不会做的题都来问你,因为所有题你都会解……在我心里你是最厉害的人了,就算所有人都是白痴,你也不会是白痴。”


她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刘人语的眼睛很红,堆着亮晶晶的两汪湖水,垂下半干的泪痕。那是一张被言语落在后面的脸,这个世界大概都以为小孩子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所以没法捏造出一个恰如其分的词语去形容。


她想——


如果我能住进你的眼睛就好了。


那样就可以看到你眼中所有的风景,就可以帮你擦掉这个世界所有的雾气。


她认真地说:“你是我认识的最棒的人了,你一定可以实现所有梦想的。”


 

“……哈,白痴。”


刘人语还流着眼泪,却一下就被逗笑了。



下课铃是一只手,像撒一把星星那样把高三生撒在操场上。于是在夜晚,这里就变成一座巨大的星盘,每个人都是逆时针旋转的星星,沿自己的轨道运行。


天空很黑,那种黑是盲人的黑。越贴近地面的大气颜色越浅,如海床倒扣,巨大而孤独的探照灯投下一角惨白,吸引春圌夏圌之圌交愈多的蚊虫饮光自圌杀。操场以外隐隐有教学楼的喧闹与照明,高一高二鲜有人在晚自习课间离开教学楼,他们还没有体会到放风时间的可贵。尽管只有二十分钟,但越多越多的高三生涌到操场上,卡着上下课铃跑出跑进,遛弯,吹风,跑步或是干脆什么也不做。刘人语和苏芮琪就是最后一种。


刘人语说她想出来走一走,苏芮琪陪她从教室走到操场,看她径直走到操场腹地,足球场的中圌央,向后一摔就仰躺在地上。


“我是不是一个大写的人?”


“那我也是了。”


世界上下颠倒。


苏芮琪发现自己从来没有以这个视角好好看过天空。但事实上,夜晚的城市天空什么也没有,既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也许有云,但那些高空的水蒸气实在太过遥远,她什么都看不清楚。


“什么都没有。”


“对啊。”


“在哪里才看得到呢?”


“郊区的山上吧?”


“晚上没有灯光的地方。”


“人少的地方。”


“如果可以看到,就好了。”


“嗯,总有一天会看到的。”


 

话语是有魔力的。


这份魔力就在于,话语描述了抽象的、不存在的事物,让你相信它们,甚至对它们心生向往。而有一些话语,它们的魔力仅限于字面与想象,你只能默念,而不可以读出来。只要说出口,话语就会失去它的魔力,沦为虚假与平凡——白马。梦想。夏天。未来。


星星。


在话语的世界里,小孩能说出口的的,永远只有被强征的税金。


露在外面的手和脚踝感受到人工草皮的摩挲,有一点点痒。樱花已经落了,小小的白色花瓣,白天看像一地鱼鳞,而现在被夜晚发酵出清凉而柔圌软的味道,需要仔细分辨才闻得出来。凉凉的夜风吹过来,起鸡皮疙瘩的感觉像一股奇异的电流在身圌体里流窜。苏芮琪微微侧过头,刘人语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她于是也闭上双眼,视觉之外的一切知觉都变得清晰起来。地面传来细微的震颤,学校操场的地圌下有一颗心脏,只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开始跳动。


她们把白昼背在背上,眼前是比书包还沉的夜晚。



tbc.



人为了逃避复习真的什么都干得出来

如果复习周再长一点 我觉得我有望再写2w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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