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河银

宣娜 | 吴宣仪×金知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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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白色的房间。

白。

不是色度的白，而是虚无的白，空白的白。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身上也套着一件空荡荡的白褂子。这个房间里没有任何家具，她所躺的地方甚至不能称作是床，而更像一张质地不明的手术台。一点也看不出墙壁和天花板的分界，于是也无法推测这个空间究竟多大。

她想站起来，起身的一瞬间却径直栽倒在地上。可是她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有白色地板入骨的冰冷。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后便传来了人声：

“你躺了快100年，肌肉有轻度萎缩正常的。”

她艰难地扭过头，就看到面前一整堵纯白的墙面都变作了透明的玻璃，而玻璃壁那边是一个浑身白色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一身白衣，银白长发及腰，肤白也如雪。太白了，白到有种隐约的透明感，像个假人——那种全息投影的虚拟3D偶像。

身高......目测不超过一米六。这一点也很像人偶。

“所以你站不起来。”

语气也是白色的，听不出任何情感。只是认真端详着在地上挣扎不休的狼狈者，然后微微偏了偏头。

身后的墙壁突然滑动了，精准地露出一个类似于门的入口，一个同样穿白衣的男人推着轮椅走进来，把她从地上扶起，再稳妥安放在轮椅上。当男人靠近的一瞬间，她看清他温顺而呆滞的面孔，虹膜是盲人一般的黑色——没有瞳孔，也没有任何生动的反光。

她有点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男人，准确来说，应该是外表为人类男性的人工智能，退回到了入口。墙壁再度滑动，严丝合缝地填补上那一溜缺口，重归为一片滴水不漏的纯白。

“RDII型初代的残次品，但作为护工也还算合格。”白色少女对她脸上讶异的表情似乎很有兴趣，声音也变得活泼起来，“不过你那个时代还没有这样的科技，对吧？”

她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但大脑非常迟钝，就像一台尘封太久而生锈的机器，重新运转起来需要很多功夫。词汇和语法在语言中枢盘旋良久，她终于吐出几个字：“你……你是……”

少女毫不在意地打断了她，开始进行公式化的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空白。

她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自哪里？”

空白。

“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空白。

“我……”

“可以了。”

少女收回观测的目光，低下头在电子平板上输入几个手势，像是练习过千百次那样脱口而出：“这里是南三角座β，第1110号流浪者收容所。我叫卤蛋，是你的治疗师。现在是2137年5月5日，你是……”

卤蛋停顿片刻，抬起头看向她茫然的脸。

“你的编号是0126，记住这个就够了。”


0126花了两个月时间做复健练习，终于能够正常行走。在这段时间里，她逐渐获取了一些关于这个时代的信息。

2052年位相差空间门开发完成，超光速航行技术实现。人类开始移民到其他星球，国家不复存在，各星球上逐渐形成了独具文化特征的社区。这段一步登天的历史还有一个惨痛的前提：在2047年，由于位相差空间门的实验失败，月球解体，无数碎片化为陨石坠落地球，摧毁了大部分的地表，而这次事故的原因至今不明。

“收容所就是这之后诞生的，专门用来接受你这种无归属的星际流浪者。”

名叫卤蛋的治疗师每晚七点都会到0126的房间进行复诊，说是治疗，但通常只是些无意义的对话。卤蛋有着非常幼龄化的外表，说话的声音轻轻浅浅，当她流露出兴趣时尾音会不自觉上扬，看上去完全就是个早熟的小朋友。而当两人交流时，0126却逐渐察觉到卤蛋内心不动声色的高深与诡计，那种感觉就好像卤蛋说了什么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卤蛋没她说什么。0126总是花费更多时间揣测卤蛋的言外之意。

“流浪者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进入冷冻睡眠状态，蛰伏于飞船的睡眠舱里四处漂流。运气好的话会被巡逻舰救下送往收容所，运气不好的话，就永远这样睡过去了。虽说大脑还活着，但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0126坐在床上，在卤蛋的讲述中一直看着窗外。这颗星球上的黄昏总是呈现出浓郁而诡异的紫蓝色，她很容易看入了迷。

过了一阵子，0126才说：“医生，我记忆中的日落不是这样的。”

“是吗？”

“红色……我记得日落，也记得日出。在一望无际的大海尽头，太阳会在白天升起，在夜晚下沉。那时候的天空是红色的，温暖又明亮的红色。”

“虽然按照同一个原理进行了地化改造，但不同星球的自然景观差异都很大。”

“我又到底来自哪个星球呢？”

“你要问你自己的记忆。”

“但是我什么都不记得......我怎么会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呢？”

“解离性失忆，患者会记得一般常识，却忘记自己的身份。很多流浪者原始时空的冷冻技术并不成熟，被唤醒后发生这种状况是常有的事。你也是这样。”

0126定定望向卤蛋的脸，治疗师有着和窗外黄昏一般美丽的异色眼睛，左眼是浅棕色，右眼却泛出冷淡而诡谲的蓝色。她接着问：“医生，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卤蛋的眼神微微向左下方偏移了片刻：

“……不知道。”

她在手中的触控板上轻点几下，调出0126的原始档案，再把屏幕转向档案的主人。

“2120年你被送到这里，2137年我唤醒了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数据。你的档案是空白的。”

“为什么要唤醒我？”

“因为收容所要被废除了，所有仍在冰冻睡眠状态的流浪者都必须被唤醒。”

太阳西沉，一切光线都收敛，夜色自窗户浸染入室内，将卤蛋整个人缓缓吞没。

“届时你们都会被遣散，就在今年九月。”


九月来得很快。起先0126以为废除不过意味着普通的关停，但事实上，为了修建一条横跨天燕座与矩尺座的全新位相差空间隧道，南三角座的几颗主星都将被直接炸毁。

遣散那天，0126走在流浪者的人潮之中，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目之所及只有一张又一张神情麻木的面孔。他们都是宇宙的孤儿，大梦一场，不见黄粱，前已无通路，后不见归途。运输船在前夜抵达，降临于这片冷僻的荒芜废土，宛如包裹着钢铁外壳的巨鲸。流浪者一波又一波涌入这些巨鲸深不可测的腹腔，秩序井然，满目疮痍。运输船将载他们去往更大更繁荣的主星，希望是人类最后的顽疾，而这些孤儿早已成为了无所牵挂的纯白之身。

0126最后看了一眼阴沉天幕下孤立的收容所，她一整天都没有见到卤蛋，还没来得及和银色头发的治疗师道一声别。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金属铭牌，这块小东西不知道被谁偷偷放在她的床头柜，等着她早晨睡醒后发现，而她此前从未见过它。

铭牌上刻着几行清晰可鉴的字迹，0126默读着：

吴宣仪 20150126 BT-O

她不由得想，0126还真是个随意的代号。

就在此时，天空深处传来一阵绵长而骇人的震颤，吴宣仪同无数流浪者一齐抬头仰望，就看到南三角座α正在熊熊火焰中分崩离析，化为无数块碎片坠落深渊。沙漏状的星云缓缓转动，焕发出红色与绿色交织的辉光，它的核不停变幻形状，就像正孕育着一颗翕动的心脏。而无数艘宇宙飞船穿行其间，汇聚为流动而闪烁的群星。对于那些乘坐在机舱内的过路者而言，这只不过是太空中无时无刻发生着的其中一场爆炸与消亡，他们透过舷窗注视着万里之外死去的星星，就像观赏了一场免费而盛大的烟火表演。

而无人关心她将通往何处。




【第27封信 片段】


宣仪：

我今天在整理房间的时候，翻到了你送我的相册。

说是相册，但里面没有一张你我的照片，或是我们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照片——那是月亮的相片集。我们都是总在望着星空的人，在那时候的我们看来，只要仰望得足够虔诚，总有一天能够亲身去到目光的尽头。

我很喜欢月亮，她会变，和地球互相俘获，她牵引潮汐，任性起来会遮住太阳......关于月亮的一切都很迷人。中国人给月亮起了很多个名字，太阴、夜光、婵娟、桂树的魂魄和白玉的兔子，每一个都很美，比那些古希腊女神的称号都要美。

你剪贴下书里所有月亮的画像，整理成相册送给我。这是500年间月亮的幻灯片，是人类眼中月的影印与进化。伽利略在1609年拓下的月亮速写，德雷柏在1840年拍摄的第一幅月亮照片，到阿波罗11登月时近距离拍下的月球表面……这本相册是我最喜欢的礼物。当读着那些相片上的每一条纹路和坑点，我都好像能摸到月球冰凉的表皮。然后我就会觉得很平静，月亮有这样的魔力，让人仰望她数百年而从来不觉倦怠。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像我的月亮。

月亮最重要的别称是地卫一。也就是说，在地球漫长而孤独的公转中，她是唯一的旅伴。而我们好像总习惯性地遗忘这一点，因为我们太熟悉月亮了，她永远在那里，不论有无人关切，她总是在那里的。你也是这样让人安心的存在，大家说我们像连体婴，因为看见我就一定会在五步以内看见你。这个距离就好像整个太空里地球和月亮的距离，一对共生的双胞胎。

……在非常遥远的记忆里，我仍然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月亮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开始记事，但那确实是我第一次直观且长时间地凝视月亮。是冬天吧，天气很冷，可是我只穿了薄薄的校服裙，大腿被冻得发疼。我站在天台上，四周一个人也没有，楼下温暖的房间里隐约有大家嬉笑的声音，恍如隔世一般飘来。

我站在那里，明明一盏灯也没有，周围却出乎意料得明亮，看得清脚边散落的空易拉罐。在某个时刻，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和月亮对视了——对视，不知道是因为楼层太高还是什么莫名其妙的错觉，我从来不知道月亮竟然离我这么近。她的光辉流淌下来，映亮许多座层层叠叠的楼顶，可我还是觉得她离我很近。

满月，散发着温柔光芒的满月，巨大而清晰的满月。

在这样长久的对视中，有什么东西悄悄改变了——那样看月亮的方式和以往完全不一样。以往，我只是偶尔扫过窗外，想着，啊，月亮出来了。可那天是我第一次这样真切地“看见”月亮。以往的月亮只是一种模糊的存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天体，太阳系的亿万分之一，但那天之后，月亮好像变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那可能是一种很原始的触动，我说不清楚。但我可以确认的是，之后我在人生里遇见你，也是这样的感觉。

……回想起学生时代，我总觉得我们很傻，说什么要去月亮上看看地球，还要一起去宇宙的尽头。那时候我们坚信宇宙一点也不遥远，中国到南极的距离有13300公里，而地球距离太空不过370公里，既然我们都已经去过了南极，太空好像也不算什么。

那时候我们就是这样想的，一边啃着天文概论和宏观物理，一边想象太阳风吹拂过彗星会不会也变成极光。

教授在课上提过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如果月球消失，地球将会怎样？日食消失、潮汐削弱、地轴摆动、文明倒退......对人类而言总归会汇聚成毁灭性的大灾大难。你看，我离开你之后也是一样的。说实话，这段时间我过得不太好，一些不安的情绪环绕着我，就像对我的慢性谋杀，太折磨了。但是当我翻开你送的相册，看着那些人类视野里逐步从模糊变得清晰而具体的月亮，我终于醒悟过来，这是我的宿命。

追寻月亮是我的宿命，你的离开也是我的宿命。

我做了一个唐突的决定，我要去找你。

位相差空间门的实验将在太平洋中心的实验基地开启，物资和器材已经搬运好了，下个月所有人就要聚集在那里。我知道明天恩熙依然会来看我，依然会在临走前不死心地问那个已经重复过上百遍的问题，而这一次我的答案是我同意了，我和他们一起去。

她在听到我的答复之后一定会非常惊讶，然后担忧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会肯定地告诉她，是的。

终有一天，我们会在宇宙的尽头相遇。


你亲爱的
苞娜
2045年4月7日




tbc.


我很喜欢卤蛋的人设和故事支线，但由于篇幅就不展开讲了，可以自己脑补一下，之后可能会写番外（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