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飞行 1

越涵 | 杨超越×陈意涵



陈意涵一点不喜欢下雨。湿漉漉的雨天,昏昏欲睡的雨天,抑郁症的雨天。 

她抬眼看窗玻璃上千万条雨痕,咖啡馆外的颜色全变成溶解的颜料,和雨水一起淌下来,像哭花的妆。她保持这个观望的姿势,同她观望美术馆里爱德华·霍普别无二致的姿势,化作一块嵌进了环境里的完美拼图。整条街都因这场雨落得冷冷清,偶尔有撞进来躲雨的人,难说是太迟钝还是有情调,男女共顶一件夹克衫,浑身浇透,在店门口红毯上大肆淌水,于是打情骂俏也愈发染上欲滴的娇意。 

陈意涵有一双旁观者的眼睛。她用透明的冷眼扫过他人喧闹,过度的淡漠使她的眼睛几乎变为淡蓝色,石子的青色,晨霜上人影的青色。 

这时候一只马克杯轻轻敲在蒙了柔软花布的桌子边缘,一只异形的马克杯,像修坯时手掌打滑忘了补救,烧干后就变成一个字母表上小学生手写的别扭的D。娇憨又幼稚,还傻乎乎冒着热气。陈意涵顺着握杯子的手看上去,就看到深色围裙和白上衣,以及一头扎眼的浅金色短发。

这个人有一张和她手里的杯子同款的脸。

多不可思议啊,怎么会有人长得像一只马克杯?可这是真的。别扭,娇憨,傻乎乎。女服务生那头短发男孩子气十足,偏偏手腕和肩膀细瘦过分,看上去有一种微妙的违和感,像根发育不良的韭菜苗。她一点不适合这身过分装模作样的廉价制服,看上去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鬼,显出一种略带滑稽的姿态。别扭。娇憨。傻乎乎。

“咖啡好了。” 

她有着犊羊的声音,和一张犊羊的脸。驯良又无害的犊羊。脆弱的犊羊。陈意涵不知道她是不是忘了说“您”“请”和“谢谢”,她只看出她视线里不加遮碍的观测与天真,又直接又闪躲。

陈意涵笑笑,把咖啡捧在手里,并不急着喝。从玻璃的倒影里,能看到那抹浅金色欲言又止了一瞬间,她以为她会就此转身离开,但是她没有。

第一次见面的服务生擅自落座在她对面。狭小卡座突然挤进了另一个陌生人的呼吸,她们的膝盖和小腿在桌布掩护下不自知地相碰了,陈意涵才后知后觉地感到逼仄。

陌生人抬起无辜的眼睛,甚至还把毛茸茸脑袋偏过一个天真的角度。她用陈述句的语气问:“你不想和我聊聊天吗?”


-

杨超越今天上班又迟到了。

店长揪着她的耳朵责备她不记事,再把那头假发啪地摔在她脸上。她就用手举起来,藏在背后偷偷翻白眼。她不喜欢那个颜色,化学皂剂的亚麻金,廉价的亚麻金,情趣的亚麻金。她想这份工作什么都好,除却这顶假发。这是一顶连颜色也模仿到位的紧箍咒,箍住她真实的黑色长发,和日薪80的人生。

她不在意被刚煮好的咖啡烫疼手指,也不在意同客人们打交道——喜欢金发的客人,无聊的客人,眼睛浑浊的客人。他们看她的眼神和看任何一件可标价的商品没什么不同,嘴里的浑话一出口就碎成一地玻璃渣子,而她善于嬉皮笑脸着踏过去。精明的人类,连寂寞都能变作有偿的消费品。

杨超越好早就注意到陈意涵了。

这位客人和常人不同,她坐在那里静静看窗外的雨,就如在巴黎法国。 

无常是诗。杨超越平日里未曾见过这样的景色。店门口有蠢笨情侣抖落一身雨,女人被男人几句耳语逗得吃吃笑,四下打量的眼神突然就多了几分轻浮的揶揄,仿佛不是他们惊扰了这家店,而是这家店惊扰了他们。陈意涵兀自处在对角线的另一个点,她一动不动,浑身却像是滴落着这场坏天气所有该就位的情绪。 

并不是每天都有机会遇到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杨超越在她贫乏的词汇表淘选一圈——“奇怪”的人。她什么都不做,看上去对一切也都不太有兴致。这放在别人身上不奇怪,唯独放在她身上奇怪。

怪在哪里?

——怪好看的。

先前远望的时候,她只觉得陈意涵漂亮得模模糊糊,此刻她端着咖啡凑近了,才发现是清清楚楚的好看。怪了。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像水。透明的,无色的,低饱和度的。

那人礼貌回复她的搭讪:“我只是想等雨停。”可她分明就是这场雨本身。

杨超越不气不馁,厚着脸皮继续说:“但我还是想和你聊天。”


“好啊。”

陈意涵就笑了。她眼波是水,笑意也是水,波澜不惊的好看。

杨超越懒散地趴下来,脸贴着冷桌面上的热桌布,在咖啡香气与洗涤剂味道之间安定地呼吸。胡说八道是她的特长,满口跑火车从天南到地北,而陈意涵是顶好的听众,每声回应与停顿都恰到好处。要感谢这夏日多雨的鬼天气,阴云是天然遮光帘,老板大概已经被熏得睡着了,所以才无人顾及她的玩忽职守。

杯壁上落着一枚蝴蝶似的唇印,杨超越管不住自己偷瞄的视线。此刻她讲到口干舌燥哑了一瞬间,陈意涵竟很有默契地把咖啡推过来,手腕上一串精致细镯子磕碰出清脆的声响。她用一只手握住,贴上对面人指尖的余温,又小心翼翼把杯子转一个角度,送到嘴边只擦及一点点口红的边沿。明明是黑咖啡,味道却不那么苦。像是被那个错位的吻中和了。

她知道陈意涵正用盈盈目光注视着自己,于是脸颊开始微微发烫。


-

杨超越吐字像小鸡啄米,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有一种过分认真的拘谨和幼稚。

陈意涵总能被她混乱的语法逗笑,她说的每个词她都明白,合在一起却又好像不太明白。绿皮火车,挖土豆,修仙小说。她是在说另一个世界吧?陈意涵不自觉地想,挺好的,那个世界应该不怎么下雨。 

她起先不太习惯和陌生人亲密恳谈,但是杨超越人畜无害得自成一派,七分生硬三分小机灵,偏偏又长了张赏心悦目的脸,陈意涵不善于拒绝她。她不善于拒绝所有事情。

比如此时此刻尴尬响起的手机铃。

她一眼看见来电显示,脸上瞬间蒙了层僵硬的石膏。杨超越见她不言不语,轻轻摇她的手:“手机响啦。” 


她接通电话的时候脸转向窗外,从头到尾没说几句话,唯独眼神冷得要结冰。沉默像颗坚硬的宝石缀在雨和咖啡浓香交织而成的帷幕里,除却沉重,还有点冰凉质感的惨淡和悲哀。 

杨超越不敢轻易吭声,她眼见陈意涵发狠地咬着下嘴唇,直咬出一圈伶仃的印痕。她很怕那么娇嫩又可怜的唇就这样被白白被蹂躏出血,试探着问:“怎么了吗?”


“分手了。” 

陈意涵不咸不淡地回答。她放过发白的下嘴唇,眼睛又变回淡漠的青色。杨超越表情逐渐失控,最后呆愣愣皱在一起,陈意涵被她瞪得满心茫然,一字一顿地重复:“分手了。不在一起了。失恋了。” 

三连击,工整的组合拳,打得杨超越持续发懵,不自觉开始深呼吸。她内心泛起一点一滴愧疚,像剥橙子皮时止不住渗出的酸涩汁液。陈意涵脸色很快就恢复如常,她却觉得很抱歉,像因鲁莽揭发了一个让他人难堪的秘密。

杨超越抠着头思索补救对策,末了干巴巴地开口:

“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简直太干巴巴了,话一出口她就差点把自己呛到。 

陈意涵面无表情。她用小巧汤匙在凉透的咖啡里搅出漩涡,像手里造了一个小小的黑洞,让杨超越没由来地感到有点晕乎乎。

她眼神失焦了一秒钟,声音低下去,再低下去:“怎样才能不太难过?”

杨超越于是感觉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她乐于用这副全世界数一数二不靠谱的肩膀抗住。她腾地坐直了,不小心磕到坚硬桌腿,还顾不上收敛自己的龇牙咧嘴:

“我带你去兜风。”


-

陈意涵靠在咖啡馆后门口,房檐偶尔坠落几滴未干的雨,决绝投入脚边坑坑洼洼的水凼。蝉鸣不休,野狗垂着尾巴舔一只铁皮桶里的积水,飞蛾扎堆绕街灯跳舞。万物总在黑夜复苏。

杨超越披着一头乱糟糟的黑色长发走出来,脱下别扭制服和假发,她总算变回个普通的夏天的女孩。她随手把马尾扎起来,翻身跨上电动车的姿势相当潇洒,怪嘚瑟地拍了拍后座——也不知道她在臭屁什么。陈意涵忍不住笑,乖乖坐上那个位置,看杨超越费力扭动车把手,还不忘转过头来恳切叮嘱:“你要好好抱住我,我车速超快的。”

陈意涵不善于拒绝她。

她环住杨超越细瘦的腰,闻到她身上香皂和动物幼崽似的淡淡奶味。一个怀背紧贴的拥抱。她们开过咖啡馆后厨,开过街道上孤单的玛莎拉蒂,开过洁净而柔软的黑夜。雨后的风有一种勃发的意味,掀起头发和T恤衫,如深情而飘忽的亲吻。

她想她们真是一对马路杀手,与笨重汽车擦肩而过像凌波微步,所经之地皆为荒芜。明明身后没有追捕的人,陈意涵却错觉自己正亡命天涯。太空的千年隼,异世界的光轮2000,这是只在午夜才会启程的低空巡航。

她知道杨超越在往哪里开,倒退的风景从楼房变成稻田再变成及膝的芒草。这座小城的现代化完成得很敷衍,山脊是分界线,从前看是风华正茂摩登女郎,从后看却是摇摇欲坠的破落老妪。爬出绵长隧道,眼前尽是没来得及架起铁丝网和起重机的广阔农田。

她们一路盘山而上,偶尔有没关窗的货车经过,土味流行歌开得震天响,杨超越憋足一口气,冲着扬长而去的车屁股大喊大叫:

“喂——!难听死了——!”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才喊到一半,杨超越就忍不住笑起来,引得陈意涵也跟着一起大笑,放肆地甩脱眼泪地笑。两个人的笑声像石头哐哐砸碎一地,像一点即燃后泛滥的明火。摧枯拉朽地烧着,烧啊,烧啊,要烧了这夜晚,烧了这座山。


山顶海拔不过二三百米,却足够将整个城市尽收眼底。

恼人蚊虫叮得脚踝痒,可这并不妨碍陈意涵抱着膝盖自我陶醉。她没想过城市有这样值得陶醉的一面,灯火是巧夺天工的人造珍宝,缀连在山的盆骨里,比卡地亚橱窗更美得叫人心惊胆战。

陈意涵想,那些星星就在此刻坠毁也好,宇宙就在此刻坍缩也罢,那么这个夜晚就会封存成一块时间的琥珀,像块真正的宝石那样永远闪闪发光。这珠宝的时光。

杨超越站在一边,伸手拍拍她的头:“你心情有没有好一点?”

“我开心死啦。”

她真诚地说,眼睛也变作两颗晶亮的黑曜石。这时候她的笑不再是波澜不惊的水纹,而是温柔又潋滟的浪潮在海床里摇晃。


“那个人是全世界最瞎的渣男。你明明这么好看。”

“......嗯。”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

“没关系,我一定帮你找到他。”杨超越一脸正色,甚至还恶狠狠抡起了她的两根细胳膊,“我要是找到他,就把他暴打一顿。我顶天立地杨超越,不开玩笑。”

陈意涵就被切切实实地逗笑了。她仰起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杨超越扛着满肩星光和一条飞扬的马尾,好像当真有那么一点点顶天立地的气势。

她在心里说,你是笨蛋吗?脱口而出的却是笑盈盈两个字:“好啊。”


-

此后陈意涵是杨超越后座的常客。

她从前坐的车那么大那么笨,是金属光泽的犀牛,是钢铁的象,是引擎轰鸣的哥斯拉,皮革与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隔绝市井一切喧闹。杨超越的小电动车无处荫庇她,360度敞篷。她有时候觉得好神奇,这辆车看上去比杨超越本人还要瘦小,却可以载着两个人的重量低空飞行。风把路途景色都吹成掉帧的电影胶片,唯有心跳很清晰,而她会用抱紧全世界的力气来抱紧杨超越。

杨超越带她去了好多地方,当真是一场环游。

陈意涵不知道杨超越从哪里打听到“渣男”的行踪,她们在电影院门口一直等到商场关门,闲得无聊把一整排娃娃机抓了个遍,最后还是没逮到半个人影,杨超越懊恼地自言自语:“死渣男真会躲。”第二天又载她去下一个地点,“他一定会去看这场球赛。”散场后球场只剩下赛百味包装纸的垃圾堆和空荡荡看台座位,杨超越皱着眉毛凶狠踢开一个空易拉罐:“又被他逃掉了!”第三天又载她去下一个地点,动物园,桥洞,人民广场,废弃游乐场,秘密天台。

后来她们不再提那个从始至终都不会露面的第三人称,同游似乎结束了意义,又似乎才开始产生意义。

陈意涵不算是个话多的人,和杨超越在一起却总有说不完的玩笑与白日梦。她想,这段时间她简直笑完了这一生的笑;她还想,也许有一天,她们会就这样转遍这座城市每个最隐秘的角落。在这场似冒险又似流浪的荒诞旅途中,时间脱离日常单调的轨道,无人看管的夏天开始肆无忌惮地扩张,像只过分坚韧的红气球那样疯狂而贪婪地膨胀,将天空也蒙蔽为昏沉的粉色。

连黄昏也让人晕眩,店铺在明亮的波光下昏厥,早早闭上了卷帘门。她们坐在台阶上的狭窄阴影里共享最后一支雪糕,奶油滴在手心和汗混在一起,黏住每一根掌纹,握紧了就不能再轻易张开。

太阳是包着熔浆的水煮蛋,稍微戳破一点就会烫伤整座城市。杨超越眼睛眯成两条汗涔涔的缝,扯着领口扇风的潦倒样子活像个搬砖民工,她转过头问身边只顾呆望夕阳的人:“接下来去哪儿?你要回家吗?”

“除了回家,哪里都好。”

陈意涵脱力似地捞着手机,然后不动声色掐断今天第12通未接来电。

夏日的高温炙烤毫不留情,汗水会濡湿嘴唇上的绒毛、紧贴后背三角区的衣服布料与某一个瞬间的视线,那在别人身上是狼狈,是溺水,是蝉喘与雷干,在陈意涵身上却是氤氲,是云蒸雾绕。她的目光很飘忽,有一种漫漶而忧郁的意味,让人很疑惑她究竟在看着什么地方。那个地方怎么会那么远?

远到竟然连夕阳也照不到。



tbc.


讲真,我发现连载是提高写文效率的最好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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