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痴 1

酥肉 | 苏芮琪×刘人语


ooc预警

很长预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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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苏芮琪第一次在学校之外的地方遇到她。


图书馆正面嵌着一块好大的落地玻璃,阳光肆无忌惮倾泻而下,有一种瀑布之意,每个角落都被浸得亮堂堂。苏芮琪抬起头,就看到黑色的高挑穹顶,缀满了星星一样的小灯。她不自觉想,如果是在晚上,这里一定很像一块被钢筋水泥绑架的夜空。


每层楼的墙壁都蜿蜒着长排书架,有种冲天的气势,那不像是为了方便阅览,而更像是炫耀丰饶。冷气开得很足,寂静无声的图书馆是一座巨大的书的坟茔。


苏芮琪手脚被吹得生冷,走到三楼横廊边晒太阳。冷的玻璃和冷的木头,人类用电力硬生生在暑日里凿了个冰窟,她只能望着玻璃窗外热气蒸腾的城市,祈求用眼睛焐热自己。就是那时候,她看到在巨大的落地玻璃边,在光的瀑布里,有一个小小的人影。


她从螺旋的楼梯跑下楼,脚步声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混乱又莽撞,引人侧目。她脑海中有一片发旋的海洋,那是自习课站在教室讲台向下看的风景。


她来到那人身边,说,嘿,刘人语。


那片发旋的海洋中抬起一张脸,和眼前转过身来的人重合在一起。刘人语惊讶地瞪大眼睛,表情和语气都相当生动,啊——是你啊,苏芮琪。


她邀刘人语一起自习,共用一张桌子,一盏灯。在学校里没有这样过,刘人语和她的座位几乎在教室的对角线上,那在一个班,就是水星到冥王星的距离。刘人语的作业好像早就写完了,扇风似地翻着一本砖头厚的精装书,苏芮琪瞟一眼书名,看到头一个字是黄。她压低声音问:“你在看什么?黄金时代吗?”刘人语就轰一声把硬壳封皮翻过来:黄金、美元与权力。“嚯——你们学霸读的书真高级。”刘人语凑近了,小小声声地认真解释:“这是历史老师推荐的,所以我翻来看了一下,但其实这本书呢……完全看不懂。”两个人一起笑出声,桌对面不认识的女生抬起眼睛瞟了她们一眼。


天色本来也不大早,她们一直呆到黄昏,立在巨大的落地玻璃跟前,光线一寸一寸退走,被愈深愈重的云层收敛。市中心没有日落,天很快就黑下来,灯火把天际线勾得精致又璀璨。


“这里风景很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只看自己的书,没人关心外面的事情。”刘人语说,“可能每个人都有更重要的事情。”


她眼睛定定看着窗外,那副专注的神情让苏芮琪想到曾经读过的小说。主人公回家的路上下起了大雪,第一次见到雪的他认真盯着雪花,跑回家的路上一次眼睛也不敢眨。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看到的景象印在眼睛里,就可以用眼睛把雪带回家,让家人也看到雪的模样。


 

她们在学校里渐渐熟起来。班上要重新换座位,苏芮琪在班主任面前提了一嘴要向楷模刘人语好好学习,于是她们就真的变成了前后桌。


苏芮琪每天都要看着刘人语的背影,她很瘦,脊背挺直,校服在她身上好像比在别人身上更雪白,更没有丝毫褶皱,肩膀上的两条红线笔直又服帖,空荡荡的袖口垂下来,她的脖颈和手肘都是一小截易碎又莹润的白瓷。她从没见过比她更适合短发的女生。


她们俩都是走读生,刷绿卡进出校门,有时候会帮住校的同学带校门口报刊亭最新的杂志,印刷花哨的纸质品像某种饲料,在全班传阅的过程中不停破损,最后就这样凭空消失。每天上下楼要经过楼梯口的公告栏,那里贴着最新一次大考的年级总排名,原来红榜和隐形眼镜一样,都可以是月抛的。刘人语目不斜视地拿着水杯过路打水,但所有人都会看到她,认出她。他们不认识她,但他们认识年级第一名。


考完试向班主任谈心是必经流程。预约时间,自我反省,促膝长谈。办公室的格子间是一座半开放的小剧场,布景有一盆绿植、十本教辅资料与无数便利贴。观众即上帝,班主任是那一尊打坐的耶稣,慈眉善目,普度众生,手捧暖水瓶,风雨不动安如山。一沓花花绿绿的成绩册是经书圣典,洞悉每个人的过去与如今。这位中国耶稣的话语有某种威慑与魔力,轻易能让凡人恸哭,苏芮琪很怀疑是眼泪养活了那盆绿箩。


她想自己是一个——用班主任的话来说——非常缺乏“危机感”的人。成绩中游偏上,既没有追兵,也没有目标,不痛不痒,无悲无喜。没有危机感的名次,没有危机感的人生。

 


周五没有晚自习,放学时间提前到下午最后一节课,五点二十。


负责打扫卫生的小组还在拄着扫把闲聊,苏芮琪关了投影仪,趴在讲台上用多媒体电脑看最新的韩团MV。


“你还真是争分夺秒啊。”刘人语夹着历史书从教室前门走进来,瞟了眼屏幕,用草稿本敲她的头,“你书包收好没有,快点走了。”


“早就收好了!一直在等你!”苏芮琪气鼓鼓地关电脑,“放学了还去办公室问题,每次都要我等你!”


“哎呀,这个时间问题的人比较少嘛。”


等她们出校门的时候,苏芮琪回过头看了眼教学楼外墙上挂着的大钟,已经快要六点半了。


天空的颜色很漂亮,夏季傍晚的天空永远都很漂亮。焦黄的云,蓝紫色的天空,粉色的霞光,全都被薄薄的雾霾笼罩着,毛绒绒的夏季的傍晚。


那个景象苏芮琪看过好多次,她身上没有手机,一张照片也没法拍下来。但那时候她以为,只要用眼睛好好看着,就可以永远记住那种漂亮的颜色。可是几年以后,在甚至算不上遥远的以后,每当她极力想要回忆起那个夏天,那些夏天,永远被雾霾笼罩的变成了她自己的记忆。她发现自己好像再也记不清十五岁时黄昏的颜色,记不清云在哪里,太阳在哪里,树在哪里,而路又在哪里。


在她不知道将会一去不回来的夏天,春天,亦或是秋天,但绝不是冬天。在金黄又翠绿的季节,在微风吹拂的日子,银杏枝叶茂盛,绿得均匀而美丽,阳光一照,肉眼看起来就像是半透明的,一串挂在枝杈上颤抖的物候的俳句。


苏芮琪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链条转动发出平滑又细小的咔哒声,她和刘人语都背着很大的书包,但因为是周五,所以好像一点都不沉。如果是平时,晚自习放学之后会有一辆黑色的大车准时在校门口接刘人语,而苏芮琪自己骑车回家,她们不会一起走这段路。


“你干嘛不让你爸周五也来接你?”


“我想自己坐公交回去啊,也没有多远。”刘人语说,“我爸才没空接我,他每次都让司机来接我。”


“这样啊。”苏芮琪转过头,却发现刘人语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了耳机,在认真对着屏幕选歌,“你怎么还听歌!好好聊天不行吗!”


刘人语就摘下一只耳机递给她:“你听不听?我可以分一只给你啊。”


男歌手,日语,一句都听不懂,但很好听。


“这是谁的歌?”


刘人语把播放界面打开,旋转的唱片封面是一团彩色的烟雾,像很多种颜料溶于水中。


“好听哎。”


“毕竟是我喜欢的歌手。”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听同一副耳机其实很不方便,必须非常小心,必须步伐频率相同,必须贴得很近很近,直到从两个人变成一个人。

 


那天晚上,苏芮琪听着刘人语分了一半给她的歌睡着了。


人在睡前可以看见很多闪光的小碎片。起初大人负责关灯,会留一条窄窄的门缝,两根手指那样宽,泄露出深夜档电视节目隐隐约约的声音,以及属于大人的客厅灯光。再长大一点,那条门缝被关严了,黑暗是一床真正的棉被,捂出一个神奇又独立的睡前世界。不需要闭眼——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样——就可以看见斑斓而闪烁的细小碎片,汇聚、幻变、漂流的碎片。飞蚊症的种子,视听与幻觉的通感,她甚至分不清那是空气的碎片,是黑暗的碎片,还是声音的碎片,意识的碎片。


随着年龄增长,她看见的碎片越来越少。现在她已经拥有了一整个任由自己摆布的房间,关灯后一片沉寂,但闹钟指针是荧光的,插线板还通着电,手机屏幕是亮度最低的夜间模式,在歌曲切换时幽幽地闪烁。呓语一样的歌声顺着耳机线流进耳朵,流进大脑皮层深处,流进身体每一个器官,幻化为斑斓的细小碎片,悄然无声地酿造出一点又一点梦境。半梦半醒的感觉有点像是感冒了,她的意识是一块正在融化的黄油。


苏芮琪梦到了宇宙。


她在太空中行走,和在地球上别无二致,她感受不到冷和热,只是觉得很舒服。这个宇宙很小,她一会儿就走到了尽头,有一颗行星发出闪烁的光,看上去有点像一颗跳动的心脏,她凑近去看,才发现那好像不是什么行星,而是一个胚胎。


新的宇宙正在孕育。旧的宇宙就要灭亡了,而那个胚胎会长成一个新的宇宙。


苏芮琪转过头,一个女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女生有一头短发,看上去很眼熟,但苏芮琪觉得自己并不认识她。


她们一起看着即将灭亡的宇宙,所有行星都变得愈来愈黯淡,像垂死的萤火虫。


她觉得有点难过,小声问,为什么呢?


短发女生用冷漠的声音宣告着梦境的宿命。她说,因为这个世界就像中学生的颈椎病,不会再变好了。


 

就一瞬间,眨一下眼睛,蝴蝶扇一次翅膀,水龙头的水漏了一滴,50米终点线被撞破的那一秒。就一瞬间,高三来了。


学习越来越紧张,一周一节的体育课成为了唯一的放风时间。苏芮琪体育不错,以前会和同学一起打打羽毛球。刘人语不太喜欢运动,苏芮琪尝试过和她一起打羽毛球,但刘人语挥球拍的样子像在打高尔夫,接不到球还永远都拒绝捡球。苏芮琪在无止尽的小跑与弯腰中迎来下课,然后揉着被太阳晃疼的眼睛去还球拍。从此以后苏芮琪就再也不想打羽毛球了。


随便跑了两圈就全班解散,一半同学围着体育老师去拿器材,另一半去小卖部买零食。塑胶跑道中间镶着足球场,绿草四季如茵,那是一种鲜艳、虚假且饱受践踏的绿色,在夏天散发出被烤热的臭味,就像一滩沥青混杂着被踩得稀烂的桉树果实。时常有飞机略过,好像离地面很远,又好像离地面很近。从舷窗向下望,这里一定就是个麦田怪圈,十年如一日地困住地球人的小孩。


食堂外墙是红砖砌的,攀附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像电影里荒废已久的那种老式建筑。非饭点的食堂一般都很空旷,锅炉房深处传来哗哗啦啦清洗餐盘的声音,空气里飘着一股油腻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只有小卖部亮着灯,在昏暗而偌大的食堂里,溢出童话一样暖橘色的光。泡面,冰棍,土豆泥,薯片,泡凤爪,辣条,果冻,巧克力,汽水。苏芮琪和刘人语在冰柜面前东挑西拣一阵,买了巧克力味和香草味的雪糕。


校园路边有很多杂乱又不知名的植物,在夏天无辜出世,野蛮生长,交织成阴郁而失控的绿化工程。刘人语一脚踏进湿漉漉的泥地里,蹲下来拨出几朵藏在杂草里蒲公英。苏芮琪舔着雪糕在旁边看她,看她小心翼翼伸手去折其中最饱满的那一朵。她手腕用力地一抖,绒球却在一瞬间都洒了。刘人语捏着一根光秃秃的茎站起来,就这样捏了一路,最后和雪糕棍一起扔进了操场边的垃圾桶。


太阳炙烤着没有丝毫荫庇的操场,苏芮琪站在路边杨树的阴影里,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她问:“你想回教室吗?”


“不想。”


“那现在干嘛?”


“随便逛逛啊。回去就要一直坐到晚自习下课了。”


她们贴着教学楼的阴影走,把整个学校绕了半圈,一直走到后门那边。不同班级的窗户飘出老师上课的声音,改革开放40年来,衬衫的价格是9镑15便士,奇变偶不变,吾十有五而至于学,夏至是一年中白昼最长的时候,风在吼,马在叫,听完每段对话,你将有10秒钟的时间上吊自杀。话语噼里啪啦地浇下来,被重力加速度摔得支离破碎。她们玩起谁踩到地缝就输了的无聊游戏,把这一路走得非常命途多舛。


刘人语坐在阶梯上,很有余兴地翘了个别扭的二郎腿,苏芮琪伸直腿半躺下来,像具直挺挺的尸体。几只鸟扑棱着翅膀停在车棚顶,保安坐在门房里吹风扇,校门口一个过路的人都没有。


“我们学校有这么偏僻吗?”


“这里是郊区啊,成都市幺零幺国际监狱。”


“什么都没有。”


“不啊,门口有网吧。”


“你去过吗?”


“没有。”


“我也没有。”


“哦。”


一阵风吹过来,气温好像瞬间降了几度,变得凉爽起来。


她们对着学校门口发呆。一辆公交车慢吞吞地开过来,轰隆轰隆轰隆,又慢吞吞地开过去,轰隆轰隆轰隆。


“我们是不是一直在讲废话?”


“不然你想讲什么?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背景吗?”


“打扰了。”


“聊天不就是讲废话。”


“好没营养。”


“那什么才有营养?”


“鬼知道。”


“你知道啊。”


“滚滚滚。你才是鬼。”


“我是你爸爸。”


“你是美国70年代的经济危机。”


“你才是滞涨。”


第二辆公交车慢吞吞地开过来,轰隆轰隆轰隆,又慢吞吞地开过去,轰隆轰隆轰隆。


沉默了一阵,刘人语又说:“你想逃课吗?”


“想啊。”


“我也想。”


她们俩视线相撞。


“那逃吧?”

 


在踏出校门的那一刻,保安粗粝的声音贴上了她们的后脑勺:“你们两个干什么?哪个班的!?”


苏芮琪被猛地向前一拽,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然后连滚带爬地狂奔起来。刘人语拉着她的手跑在前面,匡威鞋底像踩了风火轮,在抢饭的时候苏芮琪也没见她这么有运动细胞。


她们跑得飞快,刘海和空荡荡的校服都被风吹得鼓起来,像两艘速度快到像要起飞的小帆船。苏芮琪只顾着不撞到行道树而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她不知道保安有没有挥舞着警棍追上来,也不知道刘人语究竟回过头对她喊了什么。一辆公交车从她们身边经过,刘人语挥着手又蹦又跳,车奇迹般地停下来,车门奇迹般地弹开,两个人奇迹般地跳进了车,车继续奇迹般地开走。车上坐着零星的几个大爷大妈,她们俩身上鲜艳的红白色校服显得非常突兀。


“谢谢师傅!”


刘人语冲司机笑得一脸灿烂,笑得鼻子皱起来,挤出可爱的纹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被夏日阳光折射出宝石一样的辉光。


两个人一边大喘气一边刷了卡,然后跑到最后一排,扒着车后窗向校门口张望,似乎有两个穿灰色制服的人影停在了路口,正拿着对讲机说着什么。


“哇,我们真的逃课了。”


“对啊。”


“我们要去哪里?”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嗯……我想回家打游戏。”


“你是猪吗,逃课回家打游戏?”


“哎呀随便啦,我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你呢?”


“我也没有啊。”


“哦。”


她们坐在后排靠窗的座位,揪着衣领给自己疯狂扇风,刘人语捣鼓半天都没把窗打开,苏芮琪用关怀智障的表情看了她一眼,然后伸手从反方向推开了车窗。


风灌进来,那就像是音响刚好播出了一首最合时宜的歌,而歌词跑出旋律,变成一个又一个看得见的词组,从空中蹦到了地上,变成真实存在的景象。白马。梦想。夏天。未来。蓝得可怕的天空,飞机云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线,向日葵花田里有一千个太阳,磅礴如暴雨的蝉鸣。这个世界的每一粒尘埃、每一寸空气都在说,我什么都可以,我什么都是,我什么都不是。


她们在一个从未听过名字的站下车,眼前是连绵青山,怀抱着绸缎一般的湖泊。


“这座城市有这种地方吗?”


“有吧?”


“有吗?”


两个人面面相觑。


 

“凭什么我不会开车窗,你就会啊?”


“你白痴咯。”


“你才是白痴。”


“几点了?”


“还有五分钟下课。”


“那走吧。”


两个人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这个城市根本就没有山好吧。”


“所以呢!你明明跑得也没有那么快。”


 

回到教室的时候下课铃刚刚打响,班里有人在写作业,有人在睡觉,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偷偷玩手机,像一个——用班主任的话来说——热闹非凡的菜市场。纪律委员走上讲台,用黑板擦使劲敲桌子:“大家都回位子坐好啊,眼保健操要开始了,学生会有人来打分。”


很快班里就安静下来,但那不是因为纪律委员,而是因为悄无声息出现在教室后门小窗上的班主任。广播里传来高亢甜腻的女声,由于音质损失而变得阴阳怪气:“眼保健操——开始——闭眼。第一节——揉天应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教室里浮动着淡淡的汗味,老式吊扇悬在所有人头顶嗡嗡作响,像断头台上一把将落未落的铡刀。少年人一生的好时光引颈待屠。树影摇晃,野猫游荡,热胀冷缩的城市在夏天持续发胖。祖国的花朵们正襟危坐,在希望的田野上集体失明。

 


tbc.

 

我珍重起誓,本文在2019年内一定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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